( ) “小二,上茶来!”
“好嘞,客官,是要甚茶?清茶有,果茶有,擂茶有,碗子茶也有,如今天气冷了,还有新鲜奶茶限量售出,一日就一瓠奶来着,量已经不多了,您若是要喝那个,我赶着到后厨问问去,别的茶应有尽有,您尽请随喜罢!”
“嘿,小二,你这茶馆虽然小,可本事却大啊,什么清茶、果茶、擂茶、碗子茶,你且一一道来,这奶茶既是限量,那就先快去取一壶来,给爷们几个满上了再说!”
“大哥,大哥算了——”
“吃几杯清茶罢了,倒不必弄那些劳什子!大哥,出门在外,万物腾贵,能省则省!”
且不提这几个打眼一看便是外来的远客,在茶馆一角低声商议客套着,只听得那帘后响板一敲,说书先生手里捧着两份报纸,俨然地走上了讲台来,茶馆内立刻便是一静,又有熟客问道,“这是新一期《买活周报》到了?”
“听说里头又有新闻呢!”
“那可还不快念起来?”
茶馆内顿时又是好一阵鼓噪——自从去岁买活军船队下南洋开拓之后,《买活周报》在全国各地的影响力,毫无疑问又上了一层楼,尤其是他们开辟的南洋专版,更是各大茶馆招徕客人的杀招了。这南洋专版上,又有徐侠客、张宗子两大采风使撰写的专栏文章,互相辉映,你写南洋物产,我就写南洋人物,你写那南洋驸马的传奇,我就写南洋土人开化纪实,彼此你追我赶的,怎叫人不牵挂着每一期周报上的新鲜见闻呢?
那做生意的,喜爱听南洋出产的风物:各色名贵木料,光是罗列出来就叫人吞口水,立刻想要张罗船只赶往买活军的港口去,还有南洋的矿石、药植、香料、毛皮、宝石等物,原本都是西洋商人的专营,现在买活军公然在壕镜售卖,各地的商家,现在都在物色海船,如今大海上哪还有一艘海盗船呢?做海盗的,把头拴在裤腰带上,抢一次未必能销得了赃,还要担忧自己的船被买活军盯上,逐入深海——买活军的罐头能管他们在大海上吃饱喝足,海盗们可不能,若是被赶到没有海图的深海,他们的命可就越发是有一半都送到鱼肚子里去了!
倒不如正经做点运输生意,如今海边补给已经比从前要方便得多了,且运费也不便宜,这困扰了敏朝百多年的倭寇,在如今买活军管理之下,甚么围剿,什么大战未起,竟是就这样和风细雨,不知不觉间消弭于无形,零星海战固然还有,但早已没了从前那沿海百姓惴惴不安,日夜防备骚扰的乱象可言了。
倭寇变成了运输商,载着各地的生意人们去壕镜、鸡笼岛和云县、泉州、榕城贩货,就连武林、姑苏、徐州、丰饶县这样的通衢之地,也比之前要繁华得多了,天候虽然不好,但这两年间,好在还有一件事是好的,那就是红薯、玉米和土豆,在无数田师傅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总算是在北方流行了开来,一个县里,能有一半的土地种上土豆了。
是因为南洋通商,让通衢之地们都跟着受益吗?是也不是,如今局势的好转,根子还在作物的丰产上,有了亩产千斤的土豆,北方此起彼伏的骚乱,刹那间便仿佛是釜底抽薪般平定了下来,原本的赈灾,和买活军相比,那都被比成了扬汤止沸之举,土豆、红薯——它们带来的丰富仓储,才是北方的曙光所在!
北方安,四境宁,四境宁则商贸兴,如今朝野之间,除了水西土司,奢、安之间的内斗之外,竟呈现出一片祥和、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藩国高丽的日子都比从前好过得多了,这些丰产作物和汉人的进入,固然带来了高丽两道的汉化,但也让先进的耕种技术流入了高丽境内,农作物产量的增加,竟也稳定了他们动荡的政局。
自古以来,朝政动荡,除了当权者倒行逆施之外,最大的根源,其实就是饭不够吃,一旦饭够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够吃的,朝廷便立刻会形成一派政通人和的中兴之兆来,现在已经有些谄媚之徒在颂扬皇帝的宽忍了,他们认为皇帝在处理买活军问题上所表现出的忍让,正是如今北地局面一片大好的原因。至于说这中兴的背后,有多少买活军的力气,为了维持这番局面,朝廷又要对买活军做怎样的妥协……这些扫兴的问题,又何必谈得太过仔细呢?
还好,买活军这几年内,大概是要转移目标,经略南洋去了——他们倒果然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说要经略南洋,真就派出船队,并且做出了一番成绩来。如今民间不分南北,都爱听南洋故事,也是因此——重开三宣六慰,扬我华夏国威,这样的故事谁不喜欢呢?而且,精力去了南面,就不会北图,那些在姑苏、武林这里,住得暂时还好好的人家,怎么能不喜欢听到买活军去南洋的消息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原本用来解释诵读敌军报刊的言辞,现在简略成了开头的八个字,书先儿将书案一拍,朗声道,“今日主讲,《占人归心重入华夏,买活军再开象林县,千年领土,重归华夏》!”
“象林县?象林县是什么地儿?”
“老哥,今天《我在南洋当驸马》有新章回吗?”
“上回我听有人说,南洋驸马自己也写了一本,在话本栏连载来着,可有新的回目了?”
“还有此事?能不能先念那个啊!”
说到这《我在南洋当驸马》,这故事现在确实是出奇的走红,在各地都有人编了曲儿、书词来唱,还有一些无赖文人,写成‘荤本子’,现在乡下唱社戏,到了半夜妇孺散尽时,戏班子唱的荤本也已不是什么《贵妃醉酒》,什么《曹操战宛城》,什么《活捉阎婆惜》这般的粉戏了,而是《驸马鸳鸯浴》、《南洋公主出浴》等等,从故事开始则有一批戏子着了小衣裳,作为占人只穿兜裆布的表现,如何沐浴中直撞公主胸怀等戏码,叫村汉们开怀大笑,村妇们则在暗中偷窥,不知招惹了多少乐子呢!
“上一回不是说到公主下山,改姓为三,就叫她三公主,这三公主洗心革面,重认汉家言语,而庄驸马就是那教她的先生么?怎么样,原是妾有情而郎无意,如今却是近水楼台了,这公主还能让庄驸马跑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一发大笑起来,茶馆中又有妇人不悦道,“没见刻印出的版画吗,那南洋公主浑身乌黑,庄驸马怎么瞧得上她呢!”
这版画倒也不是新东西了,原就在各书籍中有搭配的画页,俗称绣像的便是,买活军处现在又试着做了一批彩卡,虽然还叫绣像,但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种东西了,翻印的是买活军的仙画,只是做了适合大规模刻印的改造,人物因此栩栩如生,虽然还是画,但却极像真人,这批彩卡在民间非常风靡,一张往往要卖到五十文以上,比报纸还贵得多,而,也就是买活军境内的报纸,是随刊附送的,一旦离开买活军境内,什么附送?再掏钱来买罢!还未必有呢!
也是因此,张宗子、徐侠客、庄驸马、黄小翠、郑地虎等英雄豪杰,俱都为人津津乐道,人气一时无两,又有庄驸马和三公主相处时的情状,也被刻印出来,画中那庄驸马眉清目秀,做畏缩状,三公主身着兜裆布,穿了一件小背心,身形瘦小,昂然而立,似乎还对衣服有些不适应——这显然已经是为了拍仙画做出的妥协。
南洋的娘们都不穿衣服!
这个认识在华夏国内是引起一部分人的轰动反应的,下南洋的人数因此又增了一层,而读者中倾慕于庄驸马的更是不在少数,许多人对于庄驸马的情形一概并不了解,只因为他被三公主看上,便一厢情愿地感觉他定是个有才有貌的少年英豪,反过来倒不愿他再和三公主有什么牵扯,吃起了飞醋来呢!
这样的心思,茶馆中其余大老粗如何能够领会?只是如今世风虽然逐渐开明,在姑苏这样的地方,妇女们竞相留‘买’头,穿买衣,放天足,四处游荡无所不至,但男人们却还有许多不愿当众和女子争辩对答,因此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和她们多说理,只问道,“有没有新回目?有没有?”
“翻过了,这一期没有!这一期南洋栏目是占人专版!”
一说没有,众人不论男女,都是齐声叹息,这才不再鼓噪,只安静听那说书人敲着响板,读了一段占人改姓归国,学习汉语的故事讲述,又读了编者按道,“编者语:乡亲们,读者们,占人归国,这是大好事啊——这本来也就是有经典可据的事情!大家可知道,这占人在秦汉时,其实便是我们华夏的子民了,华夏历元年时起,便已经在秦的郡县管辖之下。”
“那时,占人所在的地方,倒是如今地图上更北部一块——地图呢,地图呢?”
一张印刷出的南洋地图立刻被拿了出来,张贴在了后方的幕布上,说书人对比了一下报纸,举起手中的小棍指点过去,“便是现在会安、岘港一带,原本,那是占人的居处,在秦时,这地方叫做象郡,由秦将屠睢开拓,两千多年前,这处地方便是我华夏的国土!”
“哦!”
“秦雄万载呀!”
开拓南洋,对于百姓们来说,也是对秦汉历史的一次再认识,在对南洋地理的一次次览略和介绍中,再漫不经心的百姓,也不由得对古今的国境线对比,有了深刻的印象,于秦皇汉武的武功之盛,有了神往与尊崇。“这么看,安南好些地方秦时也是我们的郡县那!”
“那占人如今为何住在占城港那里,是后来搬迁过去的吗?”
“说是搬迁,倒也不假,但却不是情愿的搬迁——这就要说到,春秋战国时,我们这姑苏城啊,还是吴越争雄的所在,那时,本地的住民啊,有许多都是百越族人,百越虽为越人,但分支不同,各有脉络,其中有一支越人,不愿住在姑苏这一代了,也不想和汉人通婚,就往南搬迁,来到了如今的岘港、河内之处,这一支越人,便是如今安南人的祖先了。”
“这越人到底是从华夏腹地搬迁出来的,便是再怎么粗野,也胜过边境的占人几分,这些占人,在秦时便已有了记载,说他们脾气暴躁、肤色黝黑,最爱反叛。这样一来,占人打不过越人,便从原住的地方,搬迁到了现在的占城港,而此时,汉代方兴未艾,南海三郡,也得到了扩张,便随着占人的南迁,在南部又设了日南郡。这日南郡的最南端,便是象林县了,大家可知道,象林县如今叫做什么名字?”
这说书先生对于地图,自然是精熟了的,他也不说明,只是将小棍子在地图上比划着作为提示,瞧着下方茶客抓耳挠腮,垫脚眯眼地看地图,都是满脸难耐之色,不由也是促狭一笑,方才揭盅道,“便是如今的占城港!”
“那象林县,又叫象林邑的,就是占人自古以来休养生息的地方,到得汉末,占人再度反叛,脱离华夏,将象林县简名为‘林邑’,这就是古书典籍中林邑国的由来,因他们自称占人,叫做chaba,后来又叫此处是占婆国,但要说起来,这里自古以来,的确是我们华夏的地盘。当时那反叛的首领,也是占婆第一代王室区连,他还有个汉姓,原是象林县的功曹之子呢!”
原来还有这重因缘在!
茶馆里一片恍然之声,又有人道,“如此,买活军倒也是恢复汉唐故土,宣扬了祖宗的武威,算是有些本事了!”
这岂是有些本事可言的?简直是大快人心才对!不乏有人不顾场合,大喊道,“六姐真乃英主,这开疆拓土,果然痛快,痛快!”
“占婆国主若是还有个三分眼色,便该献城效忠才对,如此,占城港和会安连成一片,岂不就是恢复了汉时的日南郡了?”
“汉代距今多少年了?”还有人愣愣的问,“可有两千年了?如今那处的人,过的日子连汉时不如,还要刀耕火种呢——这是跟错了东家啊!”
“就是!若是跟了俺们华夏,如今还至于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吗?”
俺们华夏——华夏这个概念,刚被买活军提出时,是为人嗤笑的——谁和你‘我们华夏’了?!敏是敏,买活军是买活军,建贼是建贼,鞑靼是鞑靼!华夷之辨,礼仪衣裳之分,岂容混淆!
当然了,农户们是说不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的,但是他们的世界当然也就更狭小了,他们连省道的概念都未必有呢,自家州县就是全部天地了。这个说法,敏人不认,建贼当然更嗤之以鼻,鞑靼人也觉得很可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和你‘我们华夏’来着?
但是,现在,几年时间过去了以后,人们的想法,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改变,当这恢复故土的消息传来时,姑苏的百姓们,听说了占人放弃了天竺的梵语,星月教的大食语,重新开始学习汉语时,他们的心里也油然生出了一股骄傲自豪的感觉,哪怕这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他们也觉得,原本属于汉朝的土地,现在有一些回到了买活军手里——虽然不是敏朝的土地,但,买活军毕竟也说汉话呀,他们也是华夏人呀,确实为他们而高兴,这……怎么能说不是在光复华夏呢?
还有那些占人,他们怎么就不算是自古以来呢?两千年前,他们就生活在秦的郡县中,他们正如同喵族、夷族、吐蕃族一样,是华夏百族的一员呀!虽然他们的祖先短视而又愚笨,居然叛离了伟大华夏的光辉,但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们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
“安南的越族,那也是咱们姑苏吴越之地的老亲戚那!”
有人便议论了起来,“有朝一日,也要好好地管教管教这些不听话的亲戚们了,什么自立小中华,真这样向往华夏,就该献图献表,跟着我们华夏混,还能亏待得了他们!?”
“听说越女多情,不让占女,你们什么时候也下南洋掏摸个媳妇去!”
“喂,博士,给我来一壶奶茶!今日占人回国,叫老子好生痛快,贵也不管它,和兄弟们痛饮一壶,权当是庆贺了!”
“是呀,是呀,博士,可有甜酒么?”
“是该喝一杯的!”
国泰民安,饱经苦难的华夏国度,如今似乎终于喘过了一大口气来,入耳声声都是让人欢欣的好消息,这怎么能不让百姓们欢喜呢?隐隐约约,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远方还传来了爆竹声——今日是周报到港的日子,或许是别家百姓,也读到了这让人高兴的消息吧!
茶馆中,一时要酒、加菜之声极盛,几个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时,也有人关切地向博士问道,“如今船队兵分几路,除了留在占城的这些船只以外,其余那些去往别处的船只,可有回信?去非洲的,去南方大陆的船,有好消息了吗?”
“现在主船队是不是已经到达吕宋了——吕宋的弗朗机人,对咱们买活军的船只,又做什么反应呢?”
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叫道,“吕宋的弗朗机人还没有跳海自尽吗?涧内惨案,殷鉴未远,六姐天威,怎么可能放过这帮刽子手,弗朗机人有一个算一个,决不能容得他们有甚么好结果!”
涧内惨案,这是茶馆中诸多茶客未曾听闻的事情,众人一时不由纷纷打问了起来,更有明显是买活军处出门行商的活死人,仰着脖子自信地说道,“放心吧,输不了的!我们离开云县时,海军正在集结南下,补充南洋舰队的规模……弗朗机人?土鸡瓦狗而已!没有那些黑大汉的帮助,他们能成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