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想去南洋闯荡的,这里排队登记,都带了炭笔没有?”
“带了,带了。”
“没带的到这里来买,一文一根,或者自己借一下,把表给填了!”
一大早天刚亮,云县衙门之前就已经是挤挤挨挨排满了人,上百人挤在一起,天气还不算太热,各自都已经是一身的细汗,不过这怎么也比烈日当空时再来办事要好些,这段时间,云县衙门也采用夏令起居,早上提早上工一个时辰,六点开始上班,等到中午十一点便下班了,到下午三点再来办公,晚上六点再下班。
尤其是这些在露天地里填表的人,如果不是一早来,恐怕是要中暑的,这些汉子们多数都穿着背心、麻短裤,趿拉着草鞋,剃着短短的寸头,在额头上扎了一个毛巾包的幞头,这是买活军这里力工特有的一种装束。不过,外头的力工可不像这儿,一个个都能读会写,至少也学会了写拼音,汉字的话,过于复杂的不会,被简化过的一二三四,也能蹩脚地写出来。
表格是油印出来的,油墨还没有全干,拿在手上,一不留神就是个黑指头,人们纷纷蹲了下来,弯着腰,用手托着表格吃力地填写着,有些有先见之明的人,带来了写字用的垫板,这下可成了红人了,这薄木片被周围人争相借用,“快,写完了借我使使!”
名字、住址,文化程度,籍贯,这些都是必写的东西,大家也已经很习惯了,那些到云县来做工的农户们,地址要写两行,一行是在云县的住址,一行是老家的常用住址。此外,还有此时从事的职业,具备的技能,这些东西都是有固定格式的,扫盲班中一堂很重要的课就是教人填表。
“职业:农户、建筑工、瓦匠……”
徐振之混在人群里,斜眼看着身旁那精瘦的矮个汉子填表,技能就写得更多了,要把农活里擅长的部分写出来:擅长喂养牲畜、擅长种水稻,会驯狗,能骑马,会做一点简单的木工……
一个合格的农户,掌握的技能实际上是多种多样的,若是都要写下来,真需要一张很大的纸,还好,这表格是双面的,一面写不下,可以打箭头写到后头去,徐振之瞧着大家奋笔疾书,一时间油然有些心虚,拿着笔斟酌了半晌,才下笔填写表格。
姓名徐振之,年纪三十六,住址、文化程度:扫盲班毕业(童生),住址写了他在云县住的单身宿舍,籍贯江阴。职业的话,徐振之犹豫了许久,写了个‘旅游家’,想想又加了一个,专栏作家——他以为这个说法似乎比旅游家要体面得多,旅游家就好比阅读家、赏画家一样,以娱乐为家,似乎的确是有些纨绔的味道。
不过,这两个家听起来感觉和农户、瓦匠什么的完全没法比啊,透着那么的无用……徐振之简直要有些自卑起来了,他在特长这一栏更是字斟句酌:写旅游专栏日记、走远路,走远路……
“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吗?”
在这个时候,是一个很小众的概念,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徐振之看别人,别人也看他,不禁就有个汉子很诧异地说,“原来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啊!”
他倒没什么恶意,只是用很赞叹的眼神看着徐振之,似乎在感慨他思路的开阔——原来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特长!
周围的人群里也响起了恍然大悟的‘哦——’,人们几乎是动作一致地低下头,又加上了几个字,因为他们的确都是走过远路才来的云县。徐振之脸上发烧得厉害,只是老着脸皮往下写:撰写诗词歌赋、会算账,会说各地方言……
原来还是个老式的文化人!
人们对徐振之倒是客气了一些,不再去窥视他的表格寻找灵感了,他们写完了特长,便开始写自己去往南洋的目的了。是要定居,还是要发财,愿意住五年以上回来,还是宁愿随时都想搭船返回,在南洋希望能担任什么职务……
这些是选择题,只需要打勾就可以了,徐振之偷眼看去,大多数人都选了想要定居,愿意住五年以上,在南洋希望担任的职务,很多人都写了兵丁,也有写吏目的,写老师,写管事的,愿意继续种田的人实在是不多。
也是,都在云县这里站住脚了,若是愿意种田,在原地不好吗?或者去鸡笼岛不好吗?若是要去南洋,自然是要有一些和本地不同的好处,很多人都在去南洋的目的那一栏选了其他,补充说明:娶妻。
看来买活军这里的百姓,也不是个个都能娶上老婆……不过,至少可以去想一想了,这和敏朝相比,其实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徐振之也是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才突然间意识到,成家几乎是所有成年人的需求,在外头,有太多适龄的男子保持单身,已经过于司空见惯到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这些想去南洋的人里,只怕有八成都是为了去南洋找个媳妇。”
他心中如此估摸着,另有两成,则是为了拼个与众不同的前程出来。不过,买活军这里的风气,和敏朝的确是非常不同的,在来到云县以前,徐振之还以为,活死人百姓们只怕去南洋的热情不会太高,除了军船以外,要找一艘船搭着去南洋只怕不易,但没有想到,买活军的民风更加外向、开拓,即便在本地可以吃得上饭,但是,敢于闯荡的人居然这样的多。
其实,在徐振之来看,这大概也说明,本地的活死人依然是可以感受到压力的,生活中也有烦恼,若真是美满富足,一无所求,也就不会往外去发展了。这个认知,倒是让他心里稍微释然了一点——本来就该如此,这才合理嘛,不论政治有多清明,百姓们该有的烦恼还是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人人都没有烦恼的社会,是徐振之所无法想象也不能融入的,眼下这样的局面,反而还让他觉得比较踏实,有效地安抚了他入买境之后一路来受到的震撼。
四轮马车、弹簧避震、水泥路,沿路上那清洁的茶棚,可口而又实惠的吃食,可靠亲和的老板,几乎是一尘不染,没有牲畜粪便的平坦道路、太太平平的沿路治安——每天晚上还都可以洗澡呢!吃食上更是没有什么要吃苦的地方……这样的游历,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了!也难怪活死人见到徐振之在特长里写‘擅长走远路’,会这样吃惊了,毕竟,如果是这样的远路,哪怕就是走上一千里,又有什么难的呢?
徐振之对于各地的水泥房客栈、澡堂、洗衣厂等机构的巧妙设计,早已经是赞叹过一遭又一遭了,来了云县以后,更是惊异于此地的繁华,这座小小的县城,到了晚上,几乎是灯火通明,那煤油灯简直亮得令人炫目!
这还不算完,有些工厂用的是沼气灯,那就更可怕了,在晚间远远看去,竟仿佛是在自家屋子里藏了月亮一样,那光华透过厂房的横梁传出来,甚至把夜空都给照得发亮了,这和‘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京城元宵相比,虽然灯火的花样远没有那么多,但震撼人心的程度却要犹有过之。
便连徐振之这样,对于山川秀水的兴趣远远大过人间烟火的旅游家,一听说这个沼气池是和自来水、抽水马桶配套的一样设施时,也不由得完全着迷了,恨不得立刻拜访方家,请教这一套设施中的机关道理,并且马上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若是能在买活军治下,置办一套有自来水、锅炉房、抽水马桶和煤气灯、沼气灯、地暖的房子,伺候着母亲住下,那……那才叫做真正的孝顺呢!若是,若是能每年兑换一次给母亲体检的机会,那就更好了……
云县的美食,也一样是让人惊叹的,哪怕是这样热的天气,只要有钱,照样能吃得起鲜肉,无非是价格要上浮一些而已——天气热,牲口也苦夏掉膘,肉价是要有些上涨的。
“想要吃海鲜,每天中午能吃到新鲜的,晚上的都得腌过才不至于腐坏,若是要吃肉,就在钱街!”
徐振之的邻居们是这样说的,徐振之第二天便去查看,果然,钱街上,肉饼蒸蛋、鲜肉饺子、千层肉饼、辣酱烘饼、咸卤豆腐花,鲜肉小吃应有尽有,就这一项已经足以说明云县的富庶了:只有这些鲜肉小吃每天都可以卖完,小贩才会逐日备料。看来钱街那一带的客人,手头实在是很阔绰的!
这样阔绰的地方,饮食还能难吃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庄子在临城县的玉米卷饼,钱街上早有了,纯正的报纸风味,三文一卷,就是一张掌心大小的小饼子,配着西红柿酱汁,风味特别的辣椒圈——甚至还有极为昂贵的酸奶油供应,这个东西在报纸食谱上也有提及,不过,临城县就算有羊奶、牛奶,谁又会做酸奶油呢?
徐振之吃了一个加酸奶油的小饼子,果然风味更加丰富,那酸奶油浇在料上,犹如凝酪般好看可喜,馅料里还添了脆弹可口的手剥河虾仁,这样名贵的卷饼,除了云县,也就是京城、武林这样的地方能够供应了,徐振之甚至怀疑武林街头也养不起这样的摊子——一个虾仁卷饼要十文,加酸奶油再加两文,就一张而已,壮汉若是要吃饱,岂不是要来个十个八个的,一顿早饭就要吃了百八十元?
就算在武林,能常常这样吃的人家也是有限的,可在云县,这卷饼好卖得很,想吃虾仁卷饼还要早些去呢,因为要保证新鲜,馅料有限,过了早市,常常就已经售罄了。
徐振之在这里,油然就有了些‘长安虽好,百物腾贵’的感想了,他原本想在云县内外再领略一番的想法,也因为阮囊逐渐羞涩而有所更改,尤其是今日交了表格之后,对于自己经由买活军选拔前往南洋的前景,更不乐观:人家去南洋,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种地的,就他一个人,特长是走远路、诗词歌赋……若是徐振之自己做吏目,也不会选他去,去了当即就要返回的,也不会留在南洋做事,又有什么用呢?
见到衙门口的盛况之后,徐振之便意识到,自己得另外想辙了,他从衙门口出来,先去吃早饭,吃了一大碗酸辣鸡肉粉——鸡胸肉汆水后撕成丝,用西红柿泥、辣椒油、陈醋、虾油、芝麻等物一抓,烫好了的粉养在凉井水里,抓出来就那样一拌,口中酸香四溢、鲜辣可口,冰凉开胃,徐振之一人可以吃完一大碗,再来个热乎乎的炖罐,这炖罐要得是很有讲究的,若是粉热汤也热,这样的天气下,实在吃不进口,粉是凉的,一口气吃了许多,就要饮些热汤来暖暖胃,否则一早上恐怕是要闹肚子的哩。
这样吃完一大碗粉,已是又出了一身热汗,徐振之回了宿舍,打来井水,又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了一件短衫,嗅嗅身上没有异味了,这才戴上斗笠,按照买活周报上写的编辑部地址,抖开了买的云县地图,在上头辨认了片刻,仔细画出方向来,抖擞精神,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往周报编辑部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这一次且先把稿费取了,足够在云县这里再品尝一些美食,唔……徐振之吸溜了一下,又赶紧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然后,再买船票回江阴去,将母亲接来云县住一段时间,若是可以,不知能否请沈编辑介绍中人,先相看好一套房子,他们快抵埗之时再写信来请中人出面租下。不过这样的话,不知钱财是否还趁手,早知道,该在武林多换些买活军的钞票来的……
也是一路上太贪嘴,吃了不少美食,但那酸辣鸡肉粉的确相当美味……
徐振之又抹了抹嘴角,他开始有些愁钱了:算来算去,钱还是有些不够,该问问沈编辑,在买活军这里出书难不难,若是将专栏集结出版,或许也还能换点子小钱,足够这一路上的使费。至于去南洋,公费无望,若是托不到人情,私人前往的路费,那也只能回家再筹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