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蒸汽机这东西,对买活军来说虽然相当的重要,但在百姓的生活中却并非很常见,目前来讲,还是主要应用在矿山上,听说云县的码头上也有蒸汽机驱动的龙门吊,但黄小凤既然是从来没有去过云县的,这自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真是好一个庞然大物!犹如小山一般,在远处的天际中呈现出红灰色的轮廓,仅仅是停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要后退几步,大约有四五米高,长竟有近十米,这个大小实在是超出了所有活物的极限,把机器里冒出上半身的驾驶员都比得十分娇小,又有十几个人围绕着它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这东西身后拖了长长的铁链,铁链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铁板——上头站了二十多个人,有些已经坐下来休息了,有些还叉腰望着铁板背后的东西,说实话,黄小凤既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茫然。
“那是什么呀?”
她身边的几个同学,有些是见过蒸汽机的,但绝没有这么大,且也没有带着后头的东西,大家伙个个都很迷惑,有些胆大的便向周围的干事询问了起来,“那么多人都站在铁板上,是在做什么?”
“那是蒸汽拖拉机!”
教育干事气喘吁吁地从男澡堂里出来了,头皮油光瓦亮的,脸上还泛着竹藤躺椅的印子,“今日起太早,等你们的时候睡着了——也不叫我一声,真是。”
他埋怨着几个男学生,学生们则辩解着自己没有看到他,干事也不太计较,一边擦着脸上新沁出来的汗一边说,“这就是你们以后要改进的东西了,蒸汽拖拉机,用处可多着哩,现在是在翻地,走,看看去。”
他和车夫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几十名学生,冒着太阳走向那座小山,鸡笼岛的气候实在是热,这才早上七点多,太阳已经很凶了,黄小凤想,在这里住,其实澡堂子都不是太必要,自家打点水,在太阳下晒一日,便完全可以洗澡了。
“这个是……这个是犁铧啊!”
还没有走到跟前,仅仅是大约靠近了一半,已经有眼尖的学生认出来了,这些多是做过农活,家在村里的学生,他们望着蒸汽拖拉机背后那犹如大海一样涌着黑浪的土地,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是犁铧啊!天那!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犁铧!”
这不能怪他们失态,便连黄小凤都大吃了一惊,因为这犁铧——这还能叫犁铧吗?它一次好似能翻耕半亩田似的,十几个人并排站在铁板上都不觉得拥挤,中间的空隙还能站好几个人,这铁板后头牵着的才是犁铧呢,是由十几架铁犁铧绑在上头的,那些人站在上面,原来是为了随时能稳住犁铧的长杆——或许是为了不让它被这个‘蒸汽拖拉机’带得失去平衡,翻翘起来。
对这些无缘见识过仙舟,大约只是看了一两次仙画的学生来说,这是能让他们头晕目眩,许久说不出话的东西,走到近前看,更加觉得这东西的巨大,自己比起来有多渺小——只怕要两个人叠在一起,才有拖拉机的后轮子那么高,这东西是铁轮,在此之前,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铁,竟全都糅合在一起,造出这样一个大东西。
“这个东西,若是开足了马力,一天至少能翻几百亩地吧!”
黄小凤的同学,来这里上农业专门学校的一个少年魏丰,便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问,他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天呀,天呀!什么样的地配得上这样的拖拉机来耕啊!”
几百亩地,需要多少人翻多久,这就真的不好算了,用牛来说的话,一天最多也就是两三亩地,若是有一天翻了四亩、五亩,那这牛不但要是壮年的好牛,给吃极精细的饲料,而且干一天还得让它歇个一两天的,不然牛也受不了,连草都不肯吃了。
一天几百亩地,哪怕是算两百亩,那也能赶得上一百头牛了——其实当数量扩大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算不过来了,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百头牛都在眼前是什么感觉,更别说两三百亩地到底有多大了。
反正,十亩地就已经有些一望无际的感觉了,两三百亩地都集中在一处平原上的场面,生在福建道的学生们是完全没见过的。只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曲姚河说,“这东西在我们老家太合用了!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地,它一天从早到晚耕个不停都行——它吃什么啊?”
“吃煤!”
围着这机器的十几人中,有人回头搭腔,“木炭也可以,只要能把水烧开了就行,足足地开一天,要用两吨煤!”
两吨煤,这又是什么概念,很多人又不明白了,黄小凤对于数字还是敏感的,她嘶了一声——“若烧的都是好煤,那一日或许要六十两呢!”
两吨煤是四千斤,一斤煤在三元县公价要卖到15文,所以蜂窝煤才这样受欢迎,因为蜂窝煤是添了黄粘土在里头的,可以节省了煤块的用量,才能把价格打到8文一斤。这蒸汽拖拉机还真是一般人家开不起的!
曲姚河本来的兴奋之情便快速冷却了下来,“六十两银子一天,那还不如用人力呢!两百个人、两百头牛,也能翻完这些,便算牛都是雇的,也不过十两银子,差了五十两银子一天呢。”
这个账粗看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眉头都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黄小凤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驳道,“曲大哥,本钱不是你这样计算的呀——”
“哦?”连机器边的那个搭话的检修工都看了过来,“那你说该怎么算?”
黄小凤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同时望着,不免有些局促,不过她虽然期期艾艾,但却还是坚持地说道,“一头成牛要二十两银子,二百头牛的成本,这里是要算出来四千两的,怎么能不摊下去呢?按他做二十年活来说,一亩地也要摊一两银子的本钱,而且它平时要吃草,要人去照料,这些都是本啊。”
“便姑且不去算这些吧,只说这一天的事情,一亩地的本钱这里就是一两银子了,工钱五十文,那么这个机器,它能做多久呢?倘若他能做一百年,造价摊下来便很低了,而且它的造价是要两百亩地一起去摊的,明白我的意思么?倘若他造价是一万两银子,能用一百年,那一亩地摊出的本钱不过是500文而已,也要只是说煤的价格,一亩地才300文,实在不算是很高。加在一起,反而是蒸汽拖拉机更便宜呢。”
这里的道理是很绕的,而且只是在打比方而已,因为牛平日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购牛的成本摊下来肯定很低,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蒸汽拖拉机身上,无疑它能做的事情更多,速度更快,覆盖的土地也比牛能覆盖得更广,所以,把时间越拉越长,就会发现拖拉机相对来说成本越来越便宜。
在这里的学生数学都是比较好的,都能够明白黄小凤的意思。曲姚河琢磨了一下‘成本分摊’的道理,似乎还在寻找其中的漏洞,身旁的检修工却笑了起来。
“说得有道理!”
他说,“小姑娘,你还忘了一点,那就是煤炭的价格,没你想得那么高,煤炭零售价要十五文一斤,其实和牛一样,运费都占了很大的比重,你们是从山里来的吧?而且是不产煤的山区——在水边,煤的价格就要便宜一些,若是煤矿通水路,那出产价可就更便宜了。”
“我们在这里用的煤,是本地开采,本来价格就不贵,不过是7、8文一斤而已,而且本地采暖用煤的需求很低,可以想见,至少几年内不会涨价,所以,这蒸汽拖拉机运转起来的花费,远远比你们想得还要便宜得多呢!”
这样算的话,一天三十多两银子,那真不能算是贵的,关键是省事啊,从官府的角度来说,这东西不喊累,不闹事,不像是两百个农户来干活,得防着他们偷懒、斗殴,还要安排他们吃饭、住宿,这些因素都是机器完全不必去考虑的事情。
便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机器,这也是众人都可以立刻想到的道理,他们看着蒸汽拖拉机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了,魏丰不由惋惜道,“为何不能做得小一些呢!这东西现在在我们福建道可是不太合用!”
“是啊,若是能做到牛犊大小,那么在一些缓坡山地也就可以用得到了,”那检修工还是乐呵呵的,“这就正需要你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一起来努力啊。把机械的精度提上去,密封性提上去,减少它趴窝的次数——小同学们,要加油啊!”
“这就是咱们买活军的机械大拿,我们机械专门学校的楚校长!”一路来接人的干事便不失时机地介绍了起来,“楚校长,这批学生还比较机灵,也够接地气吧?可是选了一批好苗子过来!”
“不错,不错!”戴着斗笠,满面皱纹的楚校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你叫什么,你是来上什么学校的?农学还是机械?”
得知黄小凤是学机械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数学思维很强,是个学机械的好苗子!”
黄小凤便立刻成为了众人眼神的焦点,很多人都不无妒忌:还没入学,就被校长另眼相看,至少就比同学们多走了几步。但黄小凤自己却有些心虚,她自觉自己的数学思维似乎无法和眼前这山一样的大机器联系在一起,这东西在她看来,虽然神奇得让人惊叹,但却也简直有几分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真的能驾驭、修理甚至于说是铸造出这样的机器吗?
黄小凤不禁有几分自我怀疑了起来,这份心虚似乎是显露在了面上,楚校长便笑着说,“不要怕!你现在觉得这东西很复杂,那只是看上去而已,一旦学进去了,那就简单得多了。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算学、擅长机械,既然是天生就会的东西,你们上手肯定很快。”
既然是六姐说的,那就是金口玉言,还能有假吗?有些骚动的女学生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相信从茫然到上手的转变,很快就会到来。男生则多少有些艳羡和不甘——这是六姐说的,他们不敢反驳,但实际上他们暗自也是不服气的,这东西看着似乎并没有挂个性别的标牌在上面,凭什么就说女生更擅长呢?再说,楚校长不就是男的吗?
不过,别说神明了,哪怕就是皇帝……谁敢和皇帝顶嘴?皇帝说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因此这不服也只能压在心底,等着用成绩来说话了。干事把学生们带到了学校里,很快他们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原来水泥房已经建好了!
长条形的建筑在阔大的土地上一条一条地排着,都是一层的小楼,做了高高的尖顶,这很重要,尖顶方便排水,而且高顶比较通风,大家已意识到这里天气很热,如果做平顶的房子,到晚上可能热得睡不着觉,得到屋顶去睡。
房间不算太大,两张床相对地摆着,屋角放了两个柜子,还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是一个脸盆架子,厕所在屋外下风处,男女是完全分开的,而且女宿舍的数量要比男宿舍多一些,墙面上的白漆显然是新刷的,还有一股味儿没散开。干事笑着说,“没想到居然修好了!大家要感谢新泉县衙门,也要感谢我们于教谕,他是真会奔走,为大家谋福利,也是衙门重视教育,厚待我们学生。”
大家赶忙都很诚心地将于教谕颂扬了一番,便忙着分宿舍、领被褥、领教材,又要到县里去买些杂物,虽然大家都吃食堂,但总不能连个菜盆也没有,有些人行李备得不齐全,还要买晾衣绳,大家又要合伙买竹竿,树在宿舍楼前面用来系绳子。很多勤快的姑娘已经把脏衣服理出来,准备一会就要洗洗涮涮了。
一个宿舍的还要合伙去买木盆——洗衣服洗澡用的,买马口铁做的尿盆,这个是晚上用的,因为晚上去茅厕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栽到茅坑里真可能会淹死,一般解小手就在尿盆里了,有时候晚上还会特意少吃一些,就是为了避免出门解大手的折腾。
要置办一个家,得买的东西很多,黄小凤临行前,是由母亲口述,父亲写了一张单子出来,她对着单子一项项地去勾,在县里走了多半个时辰才置办完,好在这时候物价便宜,鸡笼岛这里卖的这些东西,居然比父母列的那张单子上参考的价格还要更低一些,质量看着也不太差,黄小凤便只略略讲了讲价,很快便买了一挑的东西,主要是木盆很沉重,便又大家一起凑钱,雇了一辆车,由一个人先送回宿舍里去,余下的人再四处逛逛。
机械专门学校在新泉县郊外,去城里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在黄小凤来看,新泉县里,除了屋子都是新的以外,繁华处其实不差三元县多少,道路宽阔平直,全都是用水泥浇的,一些小路也是压得很实的黄土,并没有在马车上时大家说得那样艰苦。若不是那时他们故意吓唬自己,就是鸡笼岛发展的速度很快。
这里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气候真的很热,她带来的衣服似乎都太厚了一点,本地比较常见一种葛布,轻薄深色,女娘们已经有些穿着短袖的葛布衫,下头的裤子挽起来到膝盖,或者也有穿吊脚裤的,裤脚宽宽大大,吊在小腿上,很能通风,脚下蹬着凉鞋,头上戴着斗笠,肩上也挑着担子,泰然地在街头走动,这样的穿着,在三元县是很少见的,但在本地太自然了,因本地实在是很热。
黄小凤因为以前是准备要嫁人的,很早就跟着母亲学做衣服,她的手相当的巧,有为自己做衣服的自信,便准备去裁些布来给自己缝衣服,她同屋席瑞芝是个很稳重的人,比黄小凤大了几岁,便对她道,“我们刚才发课本的时候,有说到会发工作服,但没有说什么场合穿,不妨再等等看,如果穿自家衣服的时间多,再扯布来做也好,反正就几步路,到时候,我和你一起来,我去成衣铺买件把来穿。”
她这样说,便是自家没有信心做衣服的意思了。席瑞芝不像是黄小凤那样不出门,父母是开香烛铺的,就住在店后头,自小见着父母做生意,很会讲价,刚才两人买东西时,黄小凤借她讲价的能力不少,此时便投桃报李道,“你不嫌我手艺粗糙,我也为你做一身。”
便放下葛布,对店老板说明了原委,转身回宿舍去,到了宿舍门口,已有不少同学回来,把卸在楼前的东西拿回房间——都是用绳子系好了,写了名签在上头的,也不怕误拿。又有几个女同学互相在宿舍门口串联着,商议着是合伙买个大水缸,排班挑水,还是各自用一口小缸省事,还有人要去看水井,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小河可以洗衣等等。
正在计较着这些生活琐事时,忽然又有人来说,“下午四点开会!学校教职工全都会来,连于教谕也来,开完会要分班,各自开班会,选班长,大家互相通知到,可不要迟到了!”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学校这里是打半点钟的,也就是说,每过半个小时,会打一次铃,打两下长铃便是下午两点,两长一短是两点半,以此类推,刚才已经打过三点的铃了,四点就要开会,时间其实很紧,大家连忙分头去镇上、河边叫人。
好在同学也不多,这一波机械专门学校的女学生不过六十多人,很快便集合起来,列了队报数过,确认和上船报的数字一致,大家这才放松下来,却也不敢怠慢——女子办事,很多时候都是宁早勿迟,尤其越多女子聚集在一起就越是如此,才刚过三点半,就去教学楼那里等候着,很快便被领到了会议室里先坐好。
彼此,又很快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刚才进来时,也看到了教职工的队伍,她们这才相信女子是天生擅长学机械的,因为教职工里女老师约占了八成以上,要不是有楚校长压阵,几乎就都是女人的天下了。
“为什么是楚校长来做校长,原因也很简单吧——他年纪那么大了,肯定是六姐降临以前就做了工匠啊,咱们女子擅长机械的事情,可是六姐来了以后才点破的,那自然是楚校长接触的时间久,但六姐来了以后就不一样了,没见年轻的老师便都是女娘?”
“实话说,俺原来心里发慌呢,不过见到老师都是女娘,便安心多了,想来这东西也和刺绣一样,都是要心灵手巧,这便是我们擅长的。”
“可不是?那个大家伙,谁看了心里不发虚呢?”
大家正议论着时,踩着铃声,二十多个男生也走了进来,不过他们到得晚便只能坐到后头去了,屋子里顿时一阵闹嚷,又是一股夏日暴晒后不可避免的人味氤氲,还有不少人有狐臭,那味道,可真是不敢恭维。很多人都捏着鼻子,互相澄清,“可不是我,我自小出汗没味儿!”
于是大家又张罗着开窗散味儿,过了一会,干事走了进来整顿秩序,“开会了,开会了!都坐好!于主任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