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以雷郎中的家境,从小自然是不缺吃食的,泉州本就是富庶地,近年来虽然广州港大兴,泉州的船只已没有那样多,但福建道的大豪本家多在泉州,泉州依旧是大敏朝数着的富贵风流地,此处的大户人家,吃鸡吃鸭只能算是粗吃,还是以鹅肉为贵,这倒也不是没有缘故:一来,鹅成慢,自然要比鸡鸭更贵,也更显身份,二来,鹅肉质地也更好些,紧密却又并不分坚韧,烹食更美,而鸭肉带水『骚』气,鸡肉又多分紧致,牙口稍差便觉难嚼,非要厨子以小火慢烹,方才能煮肉烂,富贵人家多取鸡汤借味,鸡肉略取食两块而已。
雷家比不累公侯府,在吃食上只走到这一步,在雷郎中的认识中,见那鸡腿颇大,应当是三四年的老鸡,已想到一口咬下时,牙齿要遇到的阻力,却不想上下牙极为轻松地咬合在一起,伴随着一阵芳香无比仿佛让人五脏六腑都随打开的油香,酥脆的外壳纷纷而落,在口中碰撞,那鸡肉嫩滑无比,滋味又极为调,有茱萸的些许辣味,上好精盐带来的咸味,乎是才在口中打个转便要往嗓子里掉,雷郎中连忙调用舌头,把鸡肉顶回来,又大嚼下,让那汁水遍布全口,方才依依不舍地将其咽下去,又忙凑到鸡腿边大咬一口,此时已忘却读书人的面,显示出着急榔槺的笨拙态来。
以他一贯的口味,雷郎中连鸡汤都嫌油腻,更休说鸡肉,取用少许已是足够,但这鸡腿却是三两下便全落入肚内,仔细品味,又觉吃的所有炸物都是不同,如四喜丸子、炸麻团,多是以面,而非这种拖面衣在外的形式。而且这面衣格外轻盈酥脆,没有丝毫油哈味,在口中咀嚼,无比香酥,便连骨头外的面衣,都令人有『舔』舐干净的冲。雷郎中将鸡腿细细吃完,犹觉不足,实在胃口大开,甚至还将手『舔』下,把流淌在上头的肉汁『舔』光,方才暂歇下来,以全的态度打量这间不起眼的小铺子。
那女娘已是回身忙一会,又包好个油纸包递给后来的顾客,她一边递货一边斜眼看着雷郎中,见雷郎中前倨后恭态,不由嗤地笑一声,对雷郎中道,“贵客,我家做可中意么?”
雷郎中连连点头,眼神又流连在自己那些食物上,只是女娘已将其包好,不便拆开再吃,因问道,“裹的是什么?不止面糊吧?”
女娘撇嘴笑道,“贵客好不晓,若是告诉你,我还卖什么?”
她一个转身又去做,回来打好一包炸物,方才仿佛息怒似的,微微笑着说道,“贵客若是喜欢,便常来吃就是。”
雷郎中急着道,“我明日便要去临县,临县那里可有么?!”
女郎眼睛一亮,喜孜孜笑道,“下还没有,但段时日便有,我——”
话还未说完,柜台前又来单子,她便只好转身做去,此时宋老爷也兑好筹子来这里,一时便打岔开去,再要追问时,女郎已去忙碌,只留下一个背影,雷郎中不好再逗留,拿油纸包,宋老爷在附近寻一家面馆,又要两碟烫青菜,两碟卤味,烫酒,这才揭开油纸包二人分食。宋老爷对这炸鸡腿也是赞不绝口,但二人公推炸鸡架是最下酒的,炸鸡翅介乎二者间,肉更滑嫩。只是鸡翅、鸡腿都十分饱腹,下酒还是不如鸡架。
虽然吃炸物便已满足,但这两碟青菜乃至卤味,亦都并非乡野小店一味死咸那般,而是五味调,鲜香十足,卤味所用的鸭翅也比寻常的老鸭母要更油润,应当是品种的确不同。宋老爷道,“此地常以海带泡水为调味,所以格外的鲜,买活军能养殖海带,这里的干海带比泉州港还便宜。”
大敏朝的海禁,有时松弛有时严格,不论如何,泉州港是不缺海鲜的,海带这东西,对海港来说都并不缺,能卖上价的都是内地,这是宋老爷的商路未能打通的地方,是以他并不进海带去卖,说到这里也有些遗憾。二人各吃一碗黄酒——这里也有供应烧酒,但南方人还是中意黄酒,烧刀子那是北佬喝的。
酒吃完,本来还要吃面,但实在饱厉害,便免去,雷郎中还有些意不去,因只要青菜卤味,却坐半日,碍着店家的意,宋老爷醉醺醺地道,“莫怕,此地的面不似泉州那般贵,已吃卤味,便不妨。”
店家小二也笑嘻嘻地道,“无妨,咱都是买活军的本钱,您照顾那个小妹子的意,便如同照顾我的意。”他虽然也是做意的,笑口常开,但却并不似他处小二那般卑微讨好,细看下,身量在南方人中也算大,并不瘦削,不卑不亢——雷郎中如今已可识别,这当是买活军的人,而非云县的土着。
此处确然处处都外间不同,雷郎中已再无傲慢心,他酒量比宋老爷好,见宋老爷喝酒有些困倦,便带他回客栈休息,一入客栈,又顿觉水泥房的好处,赞叹番,安顿宋老爷睡下,便带个同样精熟此地的宋家小厮,又携自己那两个随从,在城内外游『荡』,连课堂都混进去在室背后旁听一会,他平时好日也没有这样大的活量,到半下午便饿起来,又想去吃炸鸡腿,只是身上唯有银两,便问小厮道,“中午听他说起筹子,这是何物?买活军治下竟不认银子铜钱吗?”
那小厮笑道,“雷老爷是问对人,此若问来财,他必不如我清楚,老爷头一回来云县,便是我跟从,此处的情我再没有不知道的。这筹子是这般物——雷老爷想来也知道,如今各地银子成『色』都是不一,铜钱又有时价,大宗交易还好,跑尚跑不庙,彼此反而多分信任。小本意却实在是难做,要银子,一则怕收假的,二来称银子、剪银子也是费,自然如今买卖不好做,商家便也都让步,若是从前,我泉州港一般的铺子也是不收银子的,雷老爷可还记?”
雷郎中一愣道,“这个是真不晓,我家在泉州港,一应吃喝都是挂账,打赏倒都用银角子。”
小厮来福笑着轻轻掌掌嘴,道,“是,是,是我想不周到。不雷老爷明鉴,从前下还太平时,随常交易,小额铜钱,大额多是用钱庄汇票,银两本也少用。买活军这里,是更进一步,连铜钱都不用,多用他自制的筹子,一筹于一文,那紫『色』的当一,红『色』的当十,青『色』的当百。大额交易便开支票按手印,随时去买活军处报备。如此倒是比用铜钱更方便,于商户于客人都少不少口舌。”
雷郎中平日里精研医术而已,家中又富裕,对这些家计小一概不懂,如今听来福仔细解说,方才知道原来平民小户,上街市买菜都有可能遇到口舌,如铜钱掺锡、掺铁、钱面模糊,又有家大户私铸钱币牟利,这些私钱流入市面,使铜钱价值波不定,甚至随铜价涨跌,百姓小商贩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反倒是这般定死都用筹子,物价波会更小一些,商户只需鉴别筹子真假便可。
“这也只是在云县这般而已,入县兑筹子,保留好凭证,兑用不完的,离港时可以再兑回来,或者便留在此处,有一千以上,在钱庄内开个户头存下来,下回来,持存折支取。像我家便在此处开立户头,在云县的大额交易都在户头内划账,比银搬要方便许多。走时再兑走银两,或者是运走货物。”
雷郎中听,方才释疑,又道,“可有人持假筹子来牟利?啊,我懂,铺子都是买活军的本钱,这若造假,极容易被发的。”
来福笑道,“老爷见,若要造假,必须里应外合,连铺子的账簿一道改,这便难。再者说,谁敢在人头上土?您今日也瞧见,六姐是真正仙人降,救苦救难造福百姓的,买活军对六姐忠心耿耿,尤其是买活军的女娘,再不可能出卖六姐,云县账房多是女流,也不是没有不法商人打主意,当即便被告密,尸骨无存,丢入港口喂鱼!”
雷郎中见来福提到谢六姐,双手合十,不自觉显出虔诚的模样来,便笑问道,“你怕也信六姐罢?”
来福连声念佛,道,“六姐实在菩萨心肠,小的读书识字便是在此处,如今也能粗略看看黄历,不再是睁眼瞎,还有那许多德政,由不人不钦慕。非但小的,连来财他,如今都视云县为乐土——就是老爷,到这里,也比在别处更大方些,总开发我不少赏钱,让我也乐一乐呢。”
雷郎中只是从前见识少,但并不笨,闻言微微一笑,心道:此处这般好,若不给你些赏钱,显示些恩惠,你这些从小卖死契进来,不知爹娘的,若跑可怎么办?
便连他也觉此地极好,听来福说起,此地的说书先,所说的评书还比泉州的都更好听紧凑,恨不能再耽搁,只是到底一心牛痘,第二日便催着宋老爷启程,宋老爷也有心拜见六姐,宁可将意交给随船来的掌柜,只掌柜交代句,便又收拾行李,雷郎中一起到买活军衙门处,衙门处有人带他到城门外候,只见马车一辆一辆地往外,上头都载满货,前后还有膀大腰圆的买活军护送,身穿皮甲,那行头比泉州城的府兵不知要煊赫多少倍。
雷郎中一看这马车,便已做好步行的打算,好在水泥路的确好走,虽然艰苦,但也觉可以熬去,却不料车队到尽头,有一辆空车,是专为他人准备的,宋老爷又在一边描画,言道这是难的礼遇,虽然四人一车,颇为拥挤,但雷郎中已有受到重视的自豪感。
他坐上车后,宋老爷道,“水泥路走快,三十里路到彬山,在彬山歇一晚上,那处就不能『乱』走,第二日再走一日,晚上应该就能到临县。”
雷郎中以为这已是车队的末尾,却不料此时听到身后铃响,辆奇形怪状物从城门洞里飞一般冲出来,雷郎中一时竟无可描述!只见到那两个大轮子飞快地转,轮中寒光『逼』人,上头坐着个女娘,正发力飞脚蹬车,其中一个见到雷郎中掀帘探头往外看,便对他扬手挥挥,又冲他一笑,微黑面上『露』出白牙,很快便驶马车,骑到前头去。
这是连宋老爷也未曾见的物,众人彼此议论赞叹,雷郎中更是久久回味,来福要比主人更加心细,见他神『色』,也略猜到雷郎中心,顾不婉转劝告,忙压低声音疾言厉『色』地道,“雷老爷,此去彬山,那里是六姐的老家,也是买活军练兵所在,有许多规矩不可不讲究,其中最要紧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向不外嫁,只买活军治下通婚,而且年未满二十二绝不许成婚,更是绝无可能做妾,买活军律法极为严厉,为此杀许多人,雷老爷可要万万小心!”
宋老爷并不知雷郎中那女郎的款曲,还以为来福只是白嘱咐一句,便打圆场笑道,“来福,多心不是?此地的女娘——也不好十分议论,能力纵然胜男儿,但说姿『色』,有甚么值子重老弟觊觎的?子重,他年老,啰嗦,你勿他计较。”
雷郎中自己原也没想明白,反而被来福一语说透,此时回思,不由有些怅惘,但二人差别犹如壤,本也绝无可能,也就放开笑道,“小弟省,这也是老成言,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知晓。”
宋老爷便将话题岔开,不片晌众人便已忘却此,雷郎中掀帘向外望去,只见到前方光斑点点,正是那怪车在阳光下的倒影,他心下终究有些惆怅,便只出神地望着那光斑,思绪纷『乱』,不知想到何处。
一路无话,水泥路果然也十分快捷,平平稳稳到彬山,时日还未午,但一行人被安置在客舍,并不敢『乱』跑,歇一夜,第二日侵晨又是一批车队去临县,雷郎中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女娘,却不想众人『摸』黑走十余里,『色』亮,在路边茶铺打尖吃早饭时,铃铃声中,个女郎推车走来,其中一人正是炸鸡店的那个黑里俏,对雷郎中打个招呼,笑道,“贵客,你瞧,临县本没有炸鸡店,我去以后便有!”
又见雷郎中瞠目结舌,望着自己说不出话,还当他对自己的车驾十分好奇,便大方地道,“这叫自行车,贵客可想学着骑一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