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说到登莱乃至整个山阳道的情况,武叔卿是很有权威的,因为他在升为登莱巡抚以前,便是永平兵备使,在山阳道为官近十年。对买活军在山阳道的影响是如何扩散的,武叔卿也看得很清楚。
最开始,大概是在七年前,山阳道这里便有了雪花盐卖,只是当时,这种洁白如雪的上等精盐,卖价十分昂贵,哪怕是在近海有私港的地方,一斤也要到二三百文,还有上等雪花糖,也是以大户人家专用的奢物面貌出现。那时整个山阳道,能支持得起这样花销的,也不过只是五六座大城市而已,登莱两地,也是仗着这两处地方是天然海港,高丽、东瀛的俵物极多,自然繁华,是许多奢物登陆的地点,这才得风气之先,率先接触到了盐糖之物。
在那时,买活军不过是个遥远的名字而已,便仿佛什么彩云十三苗,湘西侗蛮一样,都是在山高水远、王化不开的地方浮现的乱军,虽然有一二拿手的货品,但山阳道的人,更关心他们的货,而不是旁的任何事情。便偶尔从塘报中听说了买活军占了某个县城,那也压根便算不上什么事儿。山阳道的百姓,见识算是仅次于京城,而且文教之风极为兴盛,对于历史是一向有了解的,几百年来,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吗?
不论一开始闹得如何,最终,自然总会有一个结果,而生活也还是会遵循着惯性,最终回到他们熟悉的,在长治久安和民不聊生中左右反复的轨道中去。从百姓们到武叔卿这样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改朝换代的事情将发生在自己这一代——有一天或许是会的,但起码不是他们活着的这一天。
有盐就贩,有糖就吃,有话本就看,有棉衣,有毛巾,有马口铁做的物件就买,买活军的货越来越多,占据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引出的闹剧也越来越荒唐,真正让武叔卿以及其余登莱百姓意识到,买活军已经成为不得不正视的一股势力,那还是因为他们的船队掠过了登莱外的海域,扬帆往东江岛而去。
去送粮食!去送了东江岛永远都不够吃的粮食!
运回了人口,运回了登莱无力接纳安置的人口!
送去了火铳和红衣小炮!让东江军得以在狮子口立足守城的武器!
带来了报纸,带来了政权、文明的理论支撑!让登莱的百姓们也对辽东流民多了几分理解——那些流民从辽东逃来山阳道,并非是人人都喜欢的,有许多佃户不愿他们来拉低了‘劳动力’的价格,本来年成就不好,现下流民来了,东家肯出的钱更少,大家都吃得比从前更少。
而且,大量的流民也会败坏本地的治安,很多百姓是厌恶流民的心情,与厌恶建贼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在买活军的报纸上刊登了那篇《政权、国家、文明》的文章之后,武叔卿亲眼看到,他手下一个对流民素来不喜的小吏,居然也逐渐地转变了态度,见到流民不再是非打即骂,也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让他们去找点工做,因为他也逐渐地从同僚们的谈论中认识到了,自己不止是山阳道永平府的人,往大了说,他还是敏朝人,还是华夏国人,他和这些流民虽然语言不太通畅,但到底还拥有着共同的身份。
到此时为止,买活军虽然和朝廷的关系自然不佳,但在民间的名声肯定还是很好的,辽东和山阳隔海相望,辽东乱了,山阳道还能有好的?买活军支援东江军,这是秉持着文明大义,而且怎么看,其主谢双瑶那都是能文能武,可农可兵,手中工巧仙器无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换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又有什么不好呢?虽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吧,但敏朝的乌鸦,却是只见其黑,不见其的好处,而买活军的乌鸦好歹还能叨些仙种回来,叫人不必为粮食发愁,还有叨些神药回来,叫人不必再恐惧疫病呢。
自然了,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有的——虽然不是买活军的人做的,却也和买活军有关。由于《周报》在山阳道境内的泛滥,天花可以防治的消息也立刻散播了开来,人们对于防天花、防出血热的急切,是不分阶层的普遍,譬如说出血热,一旦《周报》上说了出血热和老鼠有关,先是京城附近的小县大肆捕鼠,随后,见朝廷装聋作哑并不加以制止,捕鼠之风顷刻间席卷北方——北方也是出血热的高发区,只要境内流行过出血热的州县,打鼠都是咬牙切齿,连乞丐流民都没有半点的懈怠。
出血热没有疫苗,暂时只能杀鼠,这事不论怎么说还不算坏,但天花是有疫苗的,这在买活军境内算是好事,在买活军的势力触不到的,千里之外的山阳道,便说不上多好了。自从买活军出了牛痘干粉,并且将它当做青头俵物卖给京城,北面的直隶、山阴、陕甘一带便开始乱了,所有人都想要种痘——尤其是传闻中连皇帝和信王都暗中种痘之后,不论贫富都把种痘作为一件要事来筹谋,但痘苗就只有那么多,而且是没有官商行销的,也就是说,大家都要想办法去‘搞’。
如此一来,可不就乱套了?一时间坊间四处都是恶少地痞,号称自己能弄来疫苗,四处招摇撞骗,登莱这里,当时还是袁礼卿主政,袁巡抚当机立断立刻杀了一群流氓,并请武叔卿前去查看疫苗干粉,根据买活军的叙述,总结出辨别疫苗干粉真伪的办法,晓谕各州县辨别。
不过即便如此,民间私下种痘的风气依然无法完全断绝,尤其是登莱这样的港口,来往船只多,就意味着货品丰富,什么货都可以搞得到,有真疫苗也不足为奇,这是一,第二个也就意味着疾病多,尤其是天花这种‘传染病’,随时都有可能从某艘船上传播过来。武叔卿认为买活军建关的办法非常好,但可惜登莱从无此先例,外头的船只还是无遮无拦地进港,和港口居民接触。出血热、杨梅疮,天花、水痘、肺痨、痢疾……这些都是极有可能被夹带过来的疾病,港口城市的住民一定是比内陆更热衷于养生保健,对疫苗也更热情。
若只是迎合这种热情,拿些染色的面粉来骗人,那倒也还罢了,出不了人命,但去年秋天,这种对牛痘的狂热追捧,终于闹出事情来了——有一伙异想天开的点子王,他们竟不满足于拿面粉骗人,而是为了让别人吸服疫苗之后,出现和接种牛痘一样低烧的症状,以此增强自己的可信度,竟远途跋涉,找到天花流行的村落,进去用钱买了人痘疮疤,磨粉加入面粉之中,当做牛痘干粉,向外贩卖!
一开始,因为果然有人服后低烧,出了一两个痘子,痊愈后恢复如常,众人还以为他们是弄到了真货,便立刻争相购买。仅仅是过了十余日,便已有数千人接种,而此时恶果浮现:人痘法,无法控制症候,十个人接种后,约有三、四人会真正染上天花!发成重病,并且向外传染!登莱地区因为一伙丧心病狂的骗子,被‘人为诱导’出了一场局部的天花瘟疫!
恰不巧,此时正值袁巡抚去职,登莱地区人事板荡,还无人管束此事,武叔卿上任或多或少都有借重他名医身份的缘故,他入衙门第一天便是下令严办此案,结果令人啼笑皆非:一伙人大约二十几个,真正去收集人痘疮疤的十几人,自己也染病了,死了七八个,余下的主使者,倒是都种过买活军的真疫苗,安然无恙坐地分赃,若不是武叔卿动作快,就要给他们逃了!而所获利者几何?一伙人不过是二千余两银子,每人分到手的一百两都不到!
登莱地区,因此而死的又有多少人?而且民间多愚夫愚妇,颇有人相信这就是买活军的牛痘,‘种出事情来了’!官府当时又无法为买活军澄清,所发的公告,一般百姓
根本也不去看。
恰恰便是此时,《政治与社会》流传到了登莱,这下可就更是炸锅了。本来民间就有传言,买活军搞均田制,对家里有余地的人家,十分的不友善——凡是地主,对于均田制便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切齿痛恨的,而且也对于买活军的这种传言十分的敏感,这下好了,书里直接把地主和剥削联系在一起,将来若是买活军占了天下,那还有他们什么好?
山阳道这里,自古以来便是以耕读为贵,所谓的耕读那自然不是一家人一亩地能供出个读书郎,多是家里四五亩余田,几家佃户耕种,这样省吃俭用,才能供得上家里的儿郎们都认字,再选一个最聪明的去继续往下读书,考一两次秀才,若是考不上,家里再回来种田——这样的人家,在乡间也被认为是忠厚有威望的,突然间说他们是剥削阶级,这叫他们如何能够服气?
偏偏识字的还多,且买活军的教材都是白话,又好懂,不到一两个月,登莱这里纷纷都在议论此事,更有一些极为抵触的地主,到处散布谣言,说此次登莱疫情,是买活军有意散布,牛痘只是谎言,种了牛痘的人都死状凄惨离奇云云。于是登莱一带,百姓农户,对于买活军的戒心又重新提了起来,不少暗中发展信仰的白莲教无生老母坛,也被人给捣毁了。
按道理来说,武叔卿等敏朝官员,应当对此事喜闻乐见才对,毕竟买活军不得民心,对于朝廷来说该是好事。君不见多少反贼头领,都是朝廷带头传播其恶,不把它说成三头六臂,吃人肉喝人血的大怪物,那都算是客气了。这个谣,便是辟了也无用,因说话的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地主人家,第二是想辟也不能辟,哪有为反贼说话的道理?
但……谁想得到,现在朝廷也问买活军买疫苗了?现在登莱之处,说到牛痘,哪个不是摇头的?和别处掏钱种痘的热情不同,此地的痘苗来了三日,除了一些勇敢的衙役、兵丁之外,竟无一人敢种。这让武叔卿哪能不愁呢?
“啊,这、这。”宋一衷也没想到,其中竟混合了如此复杂的故事,一时间不由得瞠目结舌,他自御史一路做上来,至此方才体会到亲民官不好做,思忖半晌,方道,“世伯既然已经向朝廷请了疫苗来,当是已经拟有了对策?”
“所谓对策,无非是令兵丁下乡宣讲,阐明事情始末,并将去年那案子的主犯枷号示众,让他自己分说他做的混账事情。”武叔卿苦笑一声,“只是成效不彰,民间响应者寥寥——也不知是何缘故,此地的农户对乡绅如此忠诚,乡绅说买活军是青头妖怪,会吃人,他们便深信不疑,连城里的百姓也是惊弓之鸟,并不敢前来种苗。偏偏你在京城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山阴那一带又起了天花,而如今我们这里,不但百姓们不打,连士兵都迟疑得很,谣言满天飞,将官也不敢强行施压,报到我这里,要我裁决呢。”
“士兵也不种?”宋一衷的脸色终于变了——民间多死人,倒都在其次了,但军队一旦流行疫病,那就糟了,不但军心败坏,而且会直接造成城防废弛,无力压制乡野豪强,许多边远地方便是如此,第一年流行疫病,军队死的人多了,第二年那些平日蛰居在山野中的彝人侗蛮便开始闹事,此时的川蜀水西之乱,真要说的话,起因也是席卷川蜀的一场大瘟疫!
“世伯,此事不可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宋一衷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凝重地说,“否则,只怕登莱一地和东江势将更加疏远,世伯也将因此获罪!”
“老夫也是这个意思。”武叔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十三郎也是太性急’,不过没等宋一衷听完,便又肃容道,“明日,老夫会在登莱水军大营,阖家种痘,一衷可有兴致,前去做个见证?”
“什么?!”
宋一衷万没想到,已是古稀之年的武叔卿还要亲自出面,以身试痘,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场,半晌才道,“世伯!这!这不可呀——买活军这到底不是朝廷,若是其居心叵测,送来了毒药假苗——”
武叔卿却是心意已决,不论宋一衷如何相劝,都不改其志,只道,“买活军虽然狼子野心,但正因为此,一向也还算是言而有信,既然连一衷你也都种了痘苗,那便可见你也是相信买活军的,如何此刻又存了疑心了?”
宋一衷还年轻,便是真得了天花那也未必就死,武叔卿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能相提并论?种了牛痘也要发低烧的,他心中实在是担忧老爷子熬不过这动荡,便起身要去内院求见,要请武叔卿家人出来一道相劝。
武叔卿道,“除了十三郎恰好拣那天离家之外,其余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他们也要一起种痘,我这里已写好了遗表,若是事有不谐,家门不幸未有人生还,便要劳烦一衷你送表上京了,你种过牛痘,倒是不会有事的。”
宋一衷听得实在是心惊肉跳,他们关中派好不容易借着袁礼卿和毛振南适合,上蹿下跳,推出一个领袖人物,在官场上为他们这些年轻御史遮风挡雨,哪舍得让他这般涉险?还是苦劝不住,竟垂泪道,“老世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百姓们着想,登莱这里若再换个巡抚,又是一通折腾,可该如何是好!”
“便是为百姓着想,才要尽快种痘——不能再死人了!一衷!”
宋一衷脱口而出,“死的不都是愚民愚妇……”便如同卖假疫苗的人,自己一定是种了真疫苗的,真正散布谣言的人,反而私下会去买了牛痘来接种,地主们是不会有一点事的,死的不都是那些不值钱的农户么?
他没有说完,便在武叔卿失望的眼神中慢慢垂下头去,“小侄一时失言,脱口而出,请世伯宽宥。”
武叔卿多年宦海沉浮,自不会有一点不对,和颜悦色宽慰宋一衷几句,又约定了明日去兵营的时辰,直到将他送走之后,方才扬声叫了老仆进来,指着宋一衷刚用的一只斗彩小方盅道,“把这杯子和钱巡检的杯子放在一处,以后宋大人来此,你们便用此杯为他上茶,其余的杯子,不要用了。”
这个钱巡检人如其姓,爱财如命,武叔卿十分不喜他,老仆应了一声,立刻便将杯子收走,取来抹布仔细抹过了宋一衷坐过的椅子,武叔卿这才觉得心中略舒坦了一些,但想到官场中如宋一衷之辈实在多如过江之鲫,视民如蝼蚁,只为自己晋身之阶,便有惠民之举,也绝非发自本心,又终是郁郁。
在书房中坐了半晌,方才命老仆找了管家来,道,“再取一百两银子,给十三郎送去,让他好生在云县,实心做事,做不出一点成绩,便不要回来了!”
他为官虽然清廉,但善于医术,这般的名医家里是不会穷的,管家听说要给十三郎带走一百两银子,丝毫没有难色,恭声应了下来,转身离去。武叔卿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又望见了那千顷碧波,望见了甲板上十三郎那张和他肖似,却因年轻还十分热诚的面孔,他不由微微一笑,又出了一回神,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副水晶眼镜,用细布仔细擦了,架在了鼻梁上,从书桌里摸出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仔细地重读了起来。
“眼镜果然又有些花了啊……”
“这臭小子,要真有孝心,能弄回一副玻璃眼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