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让让、让让!劳驾让让,我这里猪仔擦碰了衣裳可不好!”
“老伯,进城要排队哩!你牵着猪仔得去南门,那里专门运货的!牲口市也在那里!”
几乎是一大早天刚亮起,云县东城门外便排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附近的百姓们,或是要进城做工,或是要上学,也有赶了猪来想去牲口市,又不愿在城外绕路,想碰运气走城里的水泥路的,买活军这里虽然不收城门税,而且入夜也不关城门,但于百姓们来说,为了省烛火,总是天亮以前出发,借着一点曦色赶路是最划算的。因此这会儿城门处是最热闹的,大家都在排队登记入城,虽然格子已经打得很小了,但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是能把两三张麻纸给写满。
“伸手。”验看过工作证——其实就是特制的卡纸,因为纸质特殊,不好仿制,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营生以外,其余的雇主都要凭营业执照去衙门里领取制作,这种工作证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雇工频繁更换的成本,即便是外来的雇工,没有特殊的理由,最好也不要常换,否则光卡纸都要惹来衙门的注意。
外地的流民,在本地没有户籍的,便只能用工作证来入城,若是没有身份牌,也没有工作证,那是要到一边等候盘问的,而这些通过了验看的百姓,便乖乖地伸出手来,让买活军在手上敲个印章——表示今日是合法入城,从什么城门口进来,都是有据可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便要倒查到城门口这里,而倘若是无印章也无身份的人家,在城里闹事,这就是更士的活了。
这样的做法,因为不收钱,所以在百姓们看来也不算严苛,某种程度上,也能够提升他们的安全感,入城的人至少都是经过一重验看的。这也是云县、衢县这些要冲之地特有的措施,其余如临城县、许县之类的地方,现在已经在买活军统治的核心区了,凡是能到城门前的,多少都经过几重筛选,所以城门口的防卫就要松弛得多了。
“特快急件!大家让一下!”
从码头处很快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一个邮递员背着大大的邮包,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从关外直冲城门,大家都给他让道——这是从港口外来的邮包,因为谢六姐现在正在外地的缘故,重要性比之前俨然是更加上升了许多。连来往的邮件也都比平常要多得多,往常的小小邮包,如今起码增大了十几倍,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公文,最要紧的消息是通过传音法螺来传递的,而有些紧急性不高的文件,便只能由使者往来递送。
这个使者是可以先不去澡堂的,他把自行车蹬得如同风火轮一般,在水泥路上左穿右插,不断地高喊着‘急件急件’,很快便从港口骑到了衙门口,喊了声,“送到了!六姐急件!”
说着,便如同大狗一般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他身后早上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收发室专员,为他解下邮包,验看火漆、边角,确定这邮包的完整性之后,方才在邮递员递出的单据上写下了签收两个字,并且用了收发室的小印,“辛苦兄弟了!快喝口热水,早饭吃了没有?小张,你赶紧去沏杯糖茶!”
“哎!”这个叫小张的年轻女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便回身抖了一碗底的白糖,沏了一碗浓浓的糖水,递给信差,这才转身帮助同事分拣信件,她手快眼利,不一会便挑出了一捆捆标了不同密级和收件科室的公文,点算数量,和单据上的表格对照,又标了“数额属实”四个字,落下了自己的签名,“那我们这就分头去送信了。”
“哎!”
“快去吧!先把急件送到吴秘书那里。”
“好嘞。”小张捧着两叠高高的公文,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这从远方归来的信使,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一路上他日夜兼程、寸步不离地看守包裹,不敢有丝毫疏漏,如今将邮包交割出去,方才放松下来,除了眼睛和嘴巴,哪里都不想动,“这是收发室来的新人么?小刘他们呢?”
“自然是派去泉州一带,都高升了。”
收发室是很需要体力的部门,这里的听差人数很多,而且都聪明忠诚,工作辛苦,时常要为各级官吏跑腿,但升起来速度很快,经常和邮政系统互相平调,原本是新丁的小郑,扳着手指给信使小许介绍众人的去向,“老陈去沙县,做邮政局长,也是个跑细腿的活,小曲去了泉州做收发室主任,至于小周小黄,都去榕城搭班子,一个是邮政局长,一个是收发室主任。”
“那你们这倒是全空了!”
“可不是!去年多招了几倍的人,觉得活不好分,都抢着做,谁知道都是为了今日准备的?原本的老人都调走了,现在就留我们这些新人摸索着——嗐,其实心底都虚得慌,就怕办坏了差事,刚提拔起来没多久,立刻又被撸下去了。”插嘴的小云是刚走马上任的收发室主任,对工作极其上心,因为特急件往往是不定时到达,收发室需要人值班,因刚来的新人还不熟悉业务,他最近自告奋勇,天天吃住在收发室连轴转。“刚新招考了一批人进来,就那个小张,别看她瘦弱,力气很大,脚程也快,人又灵活,我很看好她。”
“噢噢!”信使也附和了起来,“看着就是机灵相,不过可得多吃些,太瘦了可扛不了邮包,别人运一趟的她得运两趟,这就吃亏了。”
“可不是?”小云和小郑都深以为然,他们都是彬山刚长起来的青年,因体能不过关没能选上当兵,对于体格是非常推崇的,“我和她说了,我说女子能长到三十岁呢,她才二十岁出头,骨骼都还没闭合,从前是挨饿长不高,这几年抓紧,多吃多动,没事就跳起来摸摸门,争取再长高个五六公分,把肌肉给练起来,等六姐再往外攻城掠地,俺们也得了提拔出去做邮政的时候,那才是能主事能带头干活的模样。”
“她是哪里人?”
“吴兴那里下面村子的,去年还是前年离婚了吧,进城做工,上个月考进来的,她跑步快,分数也高,政审分也高,便被分到我们这里了。”
收发室这里的分数是比别处要高的,因为传递的都是机密要件,尤其是谢六姐外出期间,收发室的效率决定了公文和政务的效率,收发员和信使都需要细心、勤快、忠诚,而且对文化水平也有一定的要求,他们的报酬不低,一天能有五十文,而且升迁的速度也很快,录取分数线是不低的。
小张能被录取,政审分高应该是个重要因素,小云便说起八卦来,“她是告发了一起凶杀案,因此得了加分——便是刘家村那个黄富杀人案,可还记得?是她去报信首告的,那个黄富,杀了自己妻子之后,去她家,想要邀她丈夫一起入伙,把她也杀了,两个人一道浪迹江湖去。但小张人很机灵,眼力也好,灯光下见到黄富领口有血,便不动声色,让他进门,随后拿起大铁锁就从外头把门给锁了,自己跑去村长家报了信,把那黄富堵在自家,逃脱不得。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害了多少人去,当时那黄富可是想要放火烧村的!”
“啧啧啧!”信使也不由得感叹了起来,“天生的坏种!杀材!只砍头真便宜他了!便该他个五马分尸!”
“可不是?”小云道,“也是因她机灵有胆色,才免去一场祸事,因此她政审分相当高,还有个很好的批语,便被我们录进来了。她人也上进哩,文化分不低的,听她说,在城里做扫地工时,一边扫地一边都在背书,闲了就用扫把在地上写字,一年光景,常用的三千字都记得全了,语文和算数的分都很高,做收发室倒是足够用了。”
“那她丈夫呢?”信使也好奇地问,“被抓进去没有?这算不算同谋?”
“倒不算吧,不过二人必然过不到一起,否则黄富又怎会去鼓动他?因此也就离婚了。”小云说着倒觉得很平常,买活军这里的离婚案实在太多了,信使也不诧异——便比这更小的离婚理由都有,更不说丈夫还被人鼓动要杀害自己了。“孩子跟她,也都挺勤快的,每日一早都在我们这里做报童,卖报纸话本,也管跑腿听差,只成绩不像妈,差了点。”
“那没办法,跑腿的钱来得快,孩子还小,难免心思不定,觉得读书也无用。”信使便很有经验地议论了起来,“那五岁到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不肯给他们进工厂做工,也是对的,若是家里要择业的话,还是不要给他们做跑腿,宁可去学校里、孤儿院里打下手,帮着做活,又或者扫大街也好,铲粪也好,让他们知道做活的难处,才晓得要好好读书呢。”
买活军这里,五岁以下的孩子自然是不做活的,便是孤儿,也会收到孤儿院去,给他们一口饭吃。而五岁以上到十三岁,若是孤儿,那也要开始养活自己了,上半日的课,余下的半日便要他们打扫孤儿院、帮着做饭,总之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百姓们也不以为这是苛待,哪怕是从前,六岁也是可以做活的年纪,很多人家中会收佣童仆,一般就以六岁为界,收来说是养子养女,其实也要
学着伺候人了。
至于八岁、九岁的孩子,便去织场做工,或者在家织布,这也是很常见的事,男孩儿们不必织布,但也不可能闲着,帮着做农活、捡麦穗、洗碗洗衣裳,给父母送饭,或者自己学着做饭,总之不再被视为孩童看待。而十三岁以上,那便完全是成年人了,很多孩子十二岁就成亲,还有十三岁当爹的——传闻中谢六姐的父亲便是十三岁就当了爹,这都不算什么奇事,十岁当爹的那才有人去嚼舌根传诵一番。
不过买活军这里,对于五岁到十三岁的孩子,还是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若是想做活,可以安排一些零碎的活计去做,包一顿饭,出一次工得五文钱,安排些拾粪、扫地、跑腿、卖报的轻省活计给他们,若是家里有余裕,那不做活也是可以的,不像是十三岁以上,如果不给买活军官营的单位做活,那就要交钱,这钱不是家里自己出,便是私营的雇主出,一日要十文,一个月也要三百文在这里,一般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愿承受的。
这些孩子们所做的活,也是按年纪和成绩来分配,以往都以为跑腿是最好的活,因为收入多,但最近有些家里不太紧张的活死人,便觉得倒宁可是去学校里跑腿,多沾染一些书香,长远来看还更有益。小云虽然没有孩子,但他深信这点,并且分享彬山的经验,“在我们彬山,学校打杂需要的分数才最高,跑腿方是排到第二,自然是有原因在这里。”
信使是出身衢县的,对于彬山的事情也很好奇,闻言便接连地说,“果然,富庶得越早,便越容易有这样的见识。我得回去和我家媳妇说一声,我们家那几个皮猴明年可不许去跑腿。”
“你倒是成亲得早!也是赶巧你有福,否则六姐一来,这亲可就成不了了。”
“其实晚些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我们这般,底下滴滴嘟嘟四五个孩子,也是费钱得很,我又不在家,我们浑家每日里顾头顾不了尾的,吃力得很!她是说再不生了。”
“那你们去医院问过没有?测算排卵期——不生要避孕呀,你这个种也是强劲的很,平时是不是爱吃韭菜?”
男人在一起,不夸耀一番这方面的能力,那还能算得上是朋友么?信使便立刻笑了,“小子,你没结婚,知道得倒不少!是不是悄悄谈了个相好,就等着到时辰了——”
话题便渐渐地滑向了较的方向,不过小张对此一无所知,她刚喘着气把信件抱到秘书室,“吴秘书,今日的急件送到了!麻烦点算签收一下。”
距离上班还有一个来小时,但吴秘书已经到办公室了,她显然刚晨练过,头上还发着热气,因天冷,练完便不洗澡了,估计就等着一会儿去里间抹一把。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吃早饭,一个高高的竹杯散着甜香,大约是甜豆浆,马口铁的饭盒里打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烧卖,挤挤挨挨,面皮被油泡透了,泛着红光,顶上露着红红的蟹黄——这会儿正是螃蟹上市,蟹黄烧卖是最时令的,吴秘书可真会吃。
“来了!”
但看到急件,吴秘书还是把饭盒一盖,拿抹布擦了擦手,立刻就走了过来,她如点银票一般翻着公文下角的落款用印,手指飞速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得出答案,“机密件二十二,普密件六十四,八十六件签收无误,辛苦。”
吴秘书在衙门里还是威风八面,少有人不怕的,小张强笑一下,“不敢,吴秘书若不要帮忙,那我回去了。”
“你密级多少?”
“我是普密级。”
这些都是逐渐丰满起来的规矩,普密是吏目们最基本的密级,机密就需要一定的级别了,极密则只在一条专业线里,譬如农业的极密件,便只能由本地主管农业的主官拆阅,吴秘书便把小张留下,“那你拆看归档一下普密的文书,做个分类,无明确意见的放一栏,嘉许的放一栏,问责的放一栏,其余的再放一栏,六姐会用四个符号来做标记,无明确意见的一般标三个点,嘉许的标勾,问责的标叉,其余的可能是标问号。”
这其实已经是相当于皇帝批奏折了,小张心跳不由得有些快了,她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秘书处的人手最近也是缺,许多秘书都放到别处去搭秘书处的班子了,否则哪里轮得到她做!
“明白了。”她清脆地回答,本能地又挺了挺胸——她不会说如今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享福,一样是奔波辛苦,不过,以前小张在村子里的时候,习惯了含胸低头,从不敢和任何人对视,但离开了村子,进城做活这一年多以来,太多人告诉她‘把胸挺起来,肩膀展平’,太多人在闲聊中表示了对于买活军那样新式女娘的欣赏,“要我说,做女娘还是得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味道,抬头挺胸,何等威风?那身形那叫一个扎实,瞧着都有劲儿!”
“那是!可不见六姐便是如此?站着笔直,真和松树般,半点儿不打晃,那会我瞧见六姐从海边回来,脚下生风的,一步能走个十几米,当真是仙人一般,何等潇洒!”
“便是不耐烦那些扭扭捏捏的女娘,胸也含着,说话如蚊子叫一般,听着直是不爽利极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心里对于美的认识,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张彩凤现在觉得谢六姐无疑是长得非常好看的——她对于这个改变了命运的六姐菩萨,实在是打从心底地膜拜、敬慕,并且认为她的长相便是世间最有神性的长相,甚至都不能用美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大慈大悲的显化。而所有和六姐相似的形态当然也是又美又善的,因此她便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也尽量地挺着肩膀,并且深信云主任说得不错,自己是该吃好一些,练壮一些——六姐多壮实啊!壮一些那还能错得了?
“行,忙活去吧。”吴秘书也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小张,便自己去归档机密件了,小张找了个空余的办公桌坐下,开始拆封信件,那上头一封封报告,很多都是各地发来的文书,汇报着自己部门的工作进度,小张只一眼扫到文件末尾打出的审批意见格里,去找六姐的意见就可以了——在她的意见之前,还有几个格子,打的是各主管部门的意见,也都有符号表明基本态度。
大多数报告中,谢六姐打的都是三个点,少数则标了勾,小张看标题,一般都是汇报自己如何处理本地顽固势力的,一般这样的报告也写得比较厚,也会得到一些勉励之语,还有几份报告被打了叉,谢六姐做了批注,‘和情报对不上’/‘态度过于粗暴’,就不知道是哪处的州县接收结果不能让人满意了,还有一些标了问号的,多数是信息不足,需要补充调查。
她很快就将报告分好类,请吴秘书复核,吴秘书让她稍等一下,拿出十几个簿册,用很快的速度把文件分部门进行登记,要找到报告的登册时间,在后头补充上日志,以及六姐的审批意见。
她的字写得飞快,字迹却很清晰,很快又和小张一起,用极快的速度将文件重新封装好,一一上标签,“刚好部门也都上班了,你去喊几个人分头发下去,另外这几份是送周报编辑部的,你去收发室喊人把那些都发下去,再把这些送编辑部,快点,不要耽搁了。”
收发室的工作就是不断地跑腿,小张已习惯了,又抱着更高了许多的文件堆往外走,到收发室时,信使已经去洗澡休息了,小云是做熟了的,一听立刻开始派工,留下小郑在收发室值守,自己和另外两个刚来上班的新人开始在衙门里送文件,出衙门送文件的活,因为吴秘书的指定,也因为云主任的看重,便果然给到了小张这里。
这种公务一般都是可以骑自行车的,收发室有一辆自行车,因此若不会骑车,便等于是少了外勤的机会,小张私底下练习了好几次,连睡前都本能地往空中蹬几下自行车,不过现在上车还是要装辅助轮,她歪歪扭扭,半站在车垫前头踩着车——这车尺寸大,她有些矮小,坐在车垫上使不出力,只能想办法克服。很快就在人群艳羡的目光中骑到了编辑部,编辑部的门大敞着,小张叫了声,“六姐来信了”,便立刻有个年轻的编辑出来签收。
“哦,沈编辑,六姐批复了!”签收完之后,编辑让小张稍等一下,顺手把他们要寄去的公文带回收发室。自己一边拆看信件一边兴奋地说,“关于那篇《交往协议书疏漏》,准许刊登,但不许用本名,让张天如起个笔名——还附了六姐的回文——”
交往协议书?
虽说是机密内容,但既然已经准许刊登了,小张的耳朵也就好奇地竖了起来,这东西她是听说过的——收发室的耳目消息肯定是天下第一灵通,只不知道还有人针对这件事写文抨击疏漏,而六姐居然还准许刊登,竟甚至特意地写了回文?
那看来六姐对于这篇文章是很看重的了!就不知道这个胆敢议论六姐疏漏的猛士,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