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女子未满二十三岁不许成亲,这条新规矩对金逢春影响很大,她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在太平盛世,正是为自己准备嫁妆的岁数,买活军春末似乎就有攻占临城县的念头,耽误了金逢春的亲事,现在她非常尴尬,在这个动乱年代,临城县一带的婚事从谈定到成亲不会超过两年,金逢春不能为自己买活,就只能等到二十一岁再说亲,到时除非只在临城县里找,否则选择余地非常有限。
当然,她可以指望买活军到时候把地盘再多占一些,不过那都是后话,至少现在金逢春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婚事伤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帮忙打扫卫生,金逢春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活,当然她也做点针线活,也会拾掇屋子,毕竟金家也就三个丫鬟,双喜虽然和她睡在一起,但必须为全家人服务,这年代做什么事都很耗人工,三个丫鬟不足以营造出横针不拈竖线不理的环境,所以一些细活金逢春和兄弟姐妹们也是从小做到大。
不过,这一次她们被安排的并非是扫扫床面,擦擦青砖地板之类的活计,而是被安排去洒扫文庙,从里到外都扫一遍,还要把花园整理出来,买活军有人来检查她们的进度,做得慢了要扣工钱。这也就意味着买活进度要比别人更慢。
和被乱兵蹂躏比,打扫文庙虽然也很累人,但当然要好得多了,大家都换上粗布衣裳卖力地做卖力地学,没有人敢不来,买活军的女山贼告诉她们,一个人如果太多病,不能为谢双瑶做活,还要吃她的粮食,那就是一桩亏本生意,谢双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大家都在社树下头看着谢双瑶眼睛都不眨就杀了三个人,没有人想做第四个,所以每个人都很勤快,平时很柔弱的小姐们也没有心口疼,这个年代太多病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活,世道乱,大夫少,而且药材更是难找,所有需要长途贸易的货品都很珍贵,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多病,就是县令家里也未必一直投入银钱买药。
文庙七八天就打扫好了,金逢春赚了二两工钱,没有拿到手,买活进度2/3000,第二件事就是上课,这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上完课才能为谢双瑶做活,做活就有钱赚,就有买活的希望。金逢春和她的闺中手帕交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学习,天色微微亮就和丫鬟一起到她们自己打扫出的文庙里上课。
文庙一般都和县学在隔邻,有时候甚至就在一处,临城县是小县城,一个县城也就三千多人,县学不大,金逢春班上连小姐带丫鬟编了三十人,占据最大一间教室,她们第一天来就领到了自己的课本和文具。雕版印的几册软书,封面分别是语文一、数学一、以此类推,一共发了六本,排到第三本。文具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两根墨笔,还有削墨笔用的小刀,还有一些细麻纸装订成的本子,金逢春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本子买活军人手一个,她也很郑重的收好。
一天上两堂课,先上语文再上数学,另一个班先上数学再上语文,数学课的进度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从最初学起,也就是买活军用的鬼画符,她们叫简便数字。金逢春的2/3000就是买活军的教书匠举的例子,2就是贰,但在简便语文里写作二,3是叁、三,0是零,那条斜杠代表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左边是实数,右边是目标。
学会简便数字之后,开始学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这些对金逢春来说也很新鲜,此前她最多背过九九乘法表,同学的水准都差不多,现在开始学竖式运算,教书匠再三声称这很重要,关系到买活军所有人的生活。“买活军从来不发银子,尤其是你们这些欠钱人,所有工钱都从买活钱里抵扣,每天做完活都会和你结一次账,盖上手印就算是结过,不能翻旧帐,若你不会算,也认不得这些简便数字,那算错了你就是亏的。”
大家的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她们现在都欠着此生也难以想象的巨债,但不是没希望还清,七八天就能赚二两,感觉有在进展,数学课没上几天,大家的数学水平还不足以感受到一千五百个七八天是多久,所以还算乐观。
数学课学竖式运算、交叉运算,语文课学简便文字,买活军用的并不是正体字,县城教谕非常不能接受,听说还在课上闹过,很快被扣发当天工钱,买活军谢二队长拿了一把刀放在他脖子旁边,教谕和县学教师突然间就什么都接受了,而且学得飞快,金逢春等人打扫文庙时他们已经从语文二出师,开始学语文一。
这个顺序并没有错乱,对金逢春这个班的学生来说,简便语文的最大难点是第一册,第一册有一种叫拼音的东西,取代了传统深奥的韵学,整整一册全是教拼音,以及怎么用拼音标注文字,怎么使用标点符号——这又是一个生造的词,但买活军所有黄纸公告都带有拼音和标点符号,不消说,句读对谢双瑶这屠户女来说也是太深奥的东西。
其实金逢春也不怎么喜欢句读,除了对拼音感到疑虑,其余的课程她学得还是很快的,而且也已经自学完了第二册,第二册对于本来就些许认得几个字的学生都很简单,简便字一眨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就是缺笔,或者误用,读上半个时辰,半猜半蒙也就自然熟悉了,偶然一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念,就取其一半,读出声念几遍就明白了。书上写的都是白话,非常的好懂,被编到她们班的一个小姑娘父亲是账房,她是从账册上认字的,从未读过什么四书五经、女四书,但也学得飞快,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语文二。
语文三目前还没人学到,金逢春看过几眼,全是教人写报告的,和八股一样有固定格式,抬头是一个描红格子,里面写了职务、名字、时间,中间一个框框,分别写着事件过程,处理办法,依据规条,下面还有备注,最底下是各方签名。听说买活军的公文全都是这个范式,而且写得仔细明白的还能多得钱。就连那些舞枪弄棒的莽夫也是个个能写会算,对这种格式掌握得很熟练。因为不按这种格式写公文要扣钱。
上完两堂课之后教书匠会留作业,学生们各自去写,中午两个时辰是不上课的,太热了,这时候正是抢收夏粮再种秋粮的时候,县城里大家都不种地,所以还能上课,村子里大家都在干农活,累得汗流浃背,就连县城被攻占都没什么人关心,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没人不想多收个三五斗。
学生们回家吃中饭——不能饿着肚子上课,所以早饭吃得早,必须吃中饭,很多学生家里被迫改为三餐,还好米价自从买活军入城以后就一路走低——再做做作业,到了下午再回来上课,她们还小,还是女孩,有优待,其余人在中午两个时辰都得做自己从前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就在附近找的学堂上课。
到了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了,有人在城门处一敲钟,她们就赶忙又去学校里,开始上第三节课,瞎扯课,这是一堂大课,谢双瑶和其余几个人交替给她们讲。
轮到旁人来讲的时候,多数是介绍自己的工作,有的人在管种田,有的人在管匠作,有些人管后勤,轮到谢双瑶的时候金逢春是最激动的,谢双瑶会先从买活军的历史讲起。“我们买活军是从彬山起家的,大家都知道山里有铁矿,而且地很贫,以前那是个没人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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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有铁矿,就算官府不采,怎么也有旁的小矿主会来盗采,这样的地方受到严密控制,并不容易出反贼,但彬山的情况比较特殊,彬山和临城县在三省交界,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彬山的矿就算是荒废了,南省山高多矿,没有人敢冒险进山贪图彬山的那点富贵。
三省交界是什么意思?就是如果有乱兵,南省的督抚甚至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邻省,只要礼送过省界,那就不是南省的麻烦了,而邻省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一支乱兵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几省交界处游荡,可以搜刮到很多好处,这也是当地百姓的浩劫。
如果不是其余地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临城县在太平日子里商贸也很繁盛,县城里的人早跑光了。反正十几年前那次大乱,彬山铁矿大多数矿工都被裹挟走了,矿监全部被杀,本地根深叶茂的富户也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有钱无权,在乱世里就是待宰的猪羊,流民、乱兵,全都先冲着他们过去。
自那以后,彬山的矿就没什么人采,矿山已挖到较深处,需要大量人力,有实力采的都死了,朝廷也迟迟没派人过来。数年后,有不少生计无着的流民从北方过来——或者是当年去北方的流民返乡了,总之这些流民渐渐的在彬山里住了下来,开垦了矿场附近的荒地,勉强也能养活自己。那里以前是不许人种田的,矿山重地,随意闯入都会被砍头。
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和父兄一起在彬山安的家,她父亲以前是个屠户,母亲也能杀猪,五个哥哥都有一把子力气,这样的家庭在彬山就是天然一霸,而且谢双瑶舅舅一家是猎户,屠户与猎户,在彬山可以横着走,所以才能养活谢双瑶一个女儿,否则刚垦荒那几年,日子艰苦,流民户生女不举是常态。
她们一家是谢双瑶两岁时来的彬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听闻谢双瑶这个名字的时候,买活军已有了雏形,谢双瑶倒也不瞒学生们,“民间很多人说我是妖孽,你们也会这样想,是不是?”
她呼呼地摇蒲扇,下面稀稀拉拉的犹豫应和,金逢春鼓足勇气说,“谢姑娘的确很多不凡之处!”
谢双瑶笑了,把二郎腿架起来,往竹椅上一靠,惬意地说,“就是喽,我喜欢和实在人说话,确实嘛,如果是我,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四岁的女孩子知道该怎么种田,怎么就渐渐成了彬山大当家,四岁,知道种田,知道认字,知道造这么多东西,不是神仙就是妖孽。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手在众人面前一挥,大家低头看了看墨笔、本子,又是含糊的应声,“是……”
墨笔就是买活军造的,南省的石墨矿这两年全都往彬山送,石墨磨成粉,又怎么怎么样,捆到木头框子里就是一根笔,拿起来就能用,字迹有时候含糊,但适合写急字。买活军还削过羽毛笔,竹笔,反正就是不用毛笔。
神仙/妖孽谢双瑶大剌剌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是神仙,什么时候是妖孽?”
大家不知道。
谢双瑶说,“如果你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教你怎么种地能丰收,她是神仙。如果你吃得很饱,活得很好,有个小孩子对你指手画脚,她就是妖孽。”
她叹了口气,“可惜这年头大家都吃不饱,快饿死的人又非常的多。”
金逢春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看了屋角一眼,两个买活军兵士站在那里,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谢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人。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直都吃得很饱。
神仙谢双瑶又问她们,“买活军只用了十年就占了两个县,这个县刚打下来,只有两百个军士过来,其余人都在彬山搞生产,你们县三千多个人,十几个打一个,但是你看,我就敢穿着薄布给你们上课,你们说为什么?”
金逢春又看了兵士一眼,兵士都穿着锃亮的板甲,这不是从马百总那里弄的,这样好的甲金逢春从未看过,虽然只是胸甲,但也足以护住许多要害,养这样一个兵一年大概是真的要一百两。
“金逢春,你有想法你来说。”谢双瑶点她的名。
金逢春一个机灵,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你有铁,我们打不过你。临城县连菜刀都不多。”
谢双瑶不由笑起来,“很聪明,当然,我有铁,不过铁是用来杀人的,并不能让人发自内心的顺从你,只能让人恐惧。”
她想了一下,又纠正自己,“做成兵器的时候是这样,做成工具那就很好用了。”
谢双瑶不是那种一言九鼎、唾沫当金使的人,她的话很多,而且非常喜欢和人聊天,还经常否定自己,大家忍不住都轻笑起来,觉得这个眼也不眨就杀了三个人的女魔头没那么可怕了。
金逢春也受到鼓励,壮着胆子又猜,“因为……因为买活军有米?”
买活军会种田,临城县无人不知,买活军入城以后,米价就没有起来过,甚至还在往下跌,城里的人家才能支持得起三餐的花费。——买活军的女人和小孩都能吃白米饭,听说他们用糠喂猪!连矿奴都吃的是米饭!
谢双瑶的眼睛弯起来了,“说得对!因为买活军有米,有肉——因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吃,不然就活不下去,而且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吃饱点,吃好点。”
她拍了一下手掌,屋角两个兵士走出去,远处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因为买活军的人都知道,跟着我谢双瑶能吃饱、吃好。那在这个世道,不管我四岁、十四岁还是四百岁,我都是他们的神仙。”
“没有人不喜欢吃了,对不对?”谢双瑶问学生们。
金逢春咽了一下口水,很响亮地应了一声,注意到好几个同学都有类似的动作。
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