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居然连海带都做成了卤味!”
一桌子菜都是有滋味的,仿佛额外比许县的吃食要鲜一些,鸭汤这也是常吃的,许县的鸭汤比起来难免就多了一点骚味,临县的鸭汤色清味鲜,浓淡适宜,张老丈由不得就喝了两碗,各样菜又都尝了尝,仿佛一天的劳累都在这洗浴和美食里化开了,这才有兴致点评,“临县的日子好过呀,亲家。”
“海带现在便宜得很!”
又是一样海货在临县卖跌了价钱,临县似乎什么东西都便宜得很。连海带也是一般——海带,当然说不上多么罕有,但自古以来都是野生,产量并不算稳定,而且因为是难得几样可以自行晒干贩往内地的海货,价格其实一直不太低。
这些海货的价格,和渔民是否兴旺息息相关,自从朝廷开始禁海,海带也就更加金贵起来了。不论如何,张老丈还记得小时候未禁海的日子,那时的海带也说不上便宜。
但买活军这里不同,“买活军会养海带。”
徐地主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能上桌陪客人的是三个儿子,虽然老丈人来了,但儿媳妇也只能在里间,她那一桌菜也要少些,红烧鸡和冬笋炒五花肉是没有的。张老丈看徐地主一家人下筷子的频率就了然于心,他也不怎么吃这两样菜,省下来第二顿便可匀到里间去一些。
大儿子口齿最便给,绘声绘色地和张老丈说,“他们已经占了云山县好几年了,不但出海打鱼,开了私港做生意,而且还在近海沙滩边上养海带,一片一片都是海带田。是以我们这里现在都吃海带,六姐说人要吃些海带不容易得大脖子病。”
大脖子病是很常见的,山里人时常有得,药方也早是大家都晓得,就是要多吃干海带泡水。但从前干海带对山里人也是名贵的海货,是药的一种,如何能吃得起呢?如今倒好,临县的海带到处都是,海带泡水的汤拿来煮菜,菜都要比往常更鲜美得多。
自从进了临县,六姐这两个字就不绝于耳,张老丈也觉得临县的改变实在太大,他问徐大郎,“你怎么知道有海带田,你可曾去过云山县?”
“我未去过,我如今在乡里教识字班,老三去过,老三现在专门跑云山、彬山两地运货。”
识字班?
这识字班又是新鲜东西,但在临县非常重要。“现在满县里到处都开着,冬日活不多,所有做工的,都是半天活半天班,若是考不过,工钱一日便要比旁人少五文,考到头等还奖筹子。”
“考完了怎么办呢?”张老丈不但胆子大,而且脑子也是好用的,很快意识到这个班不可能永远上下去,“余下的半天空闲做什么?”
“哪里有余下的空闲!”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儿媳从里间出来,扒着门说,“爹,那是初等班,倘若考过了,便要去上中级班,中级班学成出来,一日工钱能涨十文,然后接着上高级班——我听说若是高级班也毕业了,便可以做官。”
“做官?!”张老丈很惊讶,“县衙里原本的官吏呢?”
他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血腥的答案,不料却是荒诞又实在,“都在拼命上课呢,六姐说了,待第一批高等班毕业生出来,若他们不在其中,便做不了官了。”
世道已经不太平很久了,许县在十几年前的义军作乱——平叛这循环里也是损失惨重,张老丈是经过事情的人,他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坏消息能动摇他的意志,也不再会有什么新鲜事超出他的见识,但临县和云山县、彬山发生的一切让他始终感觉自己在做梦。他对谢六姐终于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不再限于欺男霸女、装神弄鬼的矿霸之女。“亲家呀,你这实在不分轻重,临县发生了这许多大事,连官也不像是和以前那样做了,你却只和我说那些农具!”
徐地主很委屈,为自己喊冤道,“这如何说得清楚!再者不管怎样,也都是临县自己的事情,和许县有关的不就是那些农具,还有盐,或许还有米,还有海带,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眼界的确是小了,讪讪然道,“也实在是太多了,一时说不尽的,不如你问二媳,她倒伶俐,我们家这几个人,她第一个考到中等班去,几次考分也是最高,说不准下回来就读高等班了。”
张老丈又要晕过去了——原来女子也跟着一起上学的么!
一顿饭中接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张老丈吃完很久都没缓过来,但走了一天也实在困倦,和女婿女儿在客房说了几句话便吹灯睡了,第二日起来,他女儿已来取走官房去倒了,热水也烧好了一大锅,舀进来痛痛快快擦头擦脸,厚布往头上一擦,热乎乎的人一下精神起来,倒是比长发更清洁,张老丈渐渐回味出好来。
他站在玻璃窗前端详着曙光,望着一家家的炊烟升起——这炊烟多是烧的蜂窝煤,没什么人烧柴火了,所以烟气就没有烧柴火那样重,又不像是烧煤饼那样多飞灰,蜂窝煤他刚才取水时看过,烧火实在好,便宜清洁……临县的日子实在是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原本想着在流民矿霸手底下讨生活,被盘剥得只有更重,亲家连地都没有了,做生意也只是死中求活苟延残喘而已,张老丈是想着要么就把女儿女婿接走,但才住了一晚,便知道自己是多虑了,许县这些年也是半死不活,全都靠那几亩薄田吃饭,要不是买活军那里卖的好盐,恐怕还要多死几个人。买活军虽然是乱党,但不杀人、不盘剥,有盐,有铁,有好稻种,会修路,会调这神奇的水泥,会种海带,还要教所有人识字,说是天兵天将都不为过。那谢六姐怕不就是妈祖观世音菩萨转世,专门救苦救难来的。
张老丈从来是不信这些的,他也拜佛拜神,但心中自知,倘若真有神佛,天下间众人怎会过这般的日子,但如今真不由他不这样想。谢六姐图什么?她图什么?她还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许县……许县有煤矿,谢六姐是想要拿下许县的,张老丈低头沉思,谢六姐能拿下许县吗?她拿下临县大半年了,路修好了,临县人已有些样子了,满嘴谢六姐,已经不晓得皇帝是谁了。其实张老丈也不晓得,皇帝不就是遥远的北方京城,那遥远的皇宫里一个遥远的人吗?他们做地主的最多和县老爷打交道,随着时局越来越乱,县老爷也就越来越没有了权威,倘若要他来选,他绝对不会为了维护那个遥远的人的尊严,和买活军做对。
就算买活军最后会覆灭又怎么样?天下已经很乱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流民又要打过来,张老丈十几年前死了两个儿子,三亲六戚里一半没了。他年纪不小了,孙子却没几个,因为十几年前那段时间就没养活过几个。就算买活军只能经营个四五年,待到朝廷注意到了拨兵来剿,那又如何,至少也是过了四五年的好日子。
想到昨晚那浇淋上来的热水——是了,谢六姐还会修浴室,还有那个古怪的莲蓬,买活军叫那个做淋浴,很形象——还有今早可以随意洗脸洗手擦头的感觉,在躺椅上用茶的滋味,那鸭汤的鲜美……张老丈一时不由痴了,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才被叫走去吃早饭,早饭是昨晚的鸭汤下的面,雪里红冬笋回锅炒了,更有滋味,这本来就是一道多次回锅味道更好的菜,只要舍得放油,越炒越香。
张老丈很久没吃面了,在南方而能吃到稀罕的面食,不论手艺如何,已证明主人在尽力招待他。他现在倒也不惊异于临城县居然有面粉了,临县什么没有呢?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鸭汤,又把肉挑给桌上的小孙子,昨晚家宴之后,如今早饭也就不分桌了,徐家人多,一批批地吃,小一辈都出门做事去了。徐大郎在附近的村子里给识字班上课,这时候走过去正好。
这一家人现在除了徐地主和太太以外,都在外做事,小孩子也要去上课,徐地主原本也被安排了差事,但因为田地被买了,打击很大,在家歇息了一阵子,如今他也有事做,要和伙计们去算账,吃完饭也赶紧走了。家里家外的事情由亲家母先做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剩下的等孩子们回来了帮着做,家里白天是很空的,没几个人,张老丈也没什么架子,吃完饭帮着将碗筷都用热水和草木灰一起洗了。又感慨一番,这冬日能用热水洗碗实在是很幸福的。随后便问亲家母能不能上街走走,他觉得是可以,但也要提防临县规矩严厉,不许外乡人乱走。
徐太太说临县是很自由的,连城门都可以随意进出,不收城门税。张老丈便放下心来,袖着手从院子里溜达出去,他发现临城县真的没几个闲人,以往那些帮闲、乞丐,全都不见了,街上走的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过了几条巷子便是书声不断,只是念诵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一些奇怪的声韵母。
他一时便好奇起来,凑近了想看,背后又有人叫他,“喂!那个许县的!”
是和他们同去许县的买活军,青头,生得又胖又大,声若洪钟,一看就知道常放开了吃肉,深色的脸膛,满面的红光,透着那么的快活,但一张口却很文雅,丝毫没有脏话,而且张老丈已发觉他们个个能书会写,极有见识,非常聪明。
他们大概都已是中级班毕业了罢!
谢六姐手下这些买活军虽然口气不怎么软和,但却从不欺负人,这个买活军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正要来找你,你说来探亲,可还有别的事?”
张老丈心里自然是有些事的,而且是大事,但这么大的事总要观望个几日,好好想想清楚,是以他唯唯诺诺的,并不吐口。买活军也不在乎,道,“若无别的事,就去上课,你们家白日里也没人,就一个老亲家母,探的什么亲。白日上半日课,下课再回去和女儿一家团聚。”
这话也是在理,且正搔到痒处,张老丈便欣然从命,跟着买活军到了城门口一处屋舍里,那里已坐了零星十几个许县村里来寻工的年轻人,一个小姑娘站在台上,看着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板着一张脸,竭力显示出老练的样子,道,“你们若瞧我是个女娘,便不认真上课,到时县里统考,你们过不得,一日少了五文钱,那也是你们自家吃亏,可晓得其中的道理?”
那些年轻人本就是村里来的,在县里人面前平白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哪敢看不起女娘,都唯唯地应着,那女娘便发下书本和笔、册来,还有沙盘,“那现在开始上课!先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学这两门课,首先说语文——”
要学语文,就是为了认字,为了认字,要先学拼音,买活军的告示都标注了拼音,只要学会拼音,就可以拼出告示,念出来。念出来以后,大约便可晓得其中的意思,因为买活军的告示写得都是很白话的,并不难懂。会读告示,便不会吃亏,而且可以拼懂自己签的契约,就不会是睁眼瞎。
要学数学,便是为了算账,算账的重要自然不必多说了,买活军是给筹子算酬劳的,吃什么做什么都要用筹子来抵,每天算账时若是自己不会算数,那就或许要吃亏。所以初级班就是要学会拼音、算数,认一些常用字,初级班毕业之后,做工一日最少是25文,这些外地来寻工的小年轻,一日住宿是一文,吃饭丰俭由人,吃食堂大约要三四文,洗澡是两文,一日能结余16文,倘若是初级班毕业,一日便可结余21文。
冬日农闲,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有暖有热水的活儿,哪怕是没有结余,对家里也是有益的,至少省了粮食。更何况一日做工所得能结余四分之三呢?更何况临县的东西比外头便宜了许多呢?几个小伙没有不愿学的,他们上半日学,做半日工,根本也算不得多辛苦。
第一日语文学的就是几个韵母,数学学的是全新的数字写法,还有每日里结余的加减帐。张老丈识得二三百字,百数以内的加减也是会心算的,而且对于这种全新的数字接受良好,就当是一种新式的苏州码子,或者叫六姐码子,课间歇息时他已开始往下自学,那个叫金逢春的小姑娘便着重表扬了他,且特许他将课本带回家去,张老丈宛若受到表彰,不由洋洋得意起来。一上午的课上完了意犹未尽,但也没得继续了,下午那几个小伙子要做工,而金逢春要回去上课,今早的识字班就是她的工作,她一上午赚30文钱——这份工钱不低!
张老丈闲来无事,下午在各处挤着试着去拼告示上的拼音,对照着教材和他本就会的几个字,进益很快,他觉得数日下来学会生母韵母不成问题,很可以往下去学第二册,不知为什么很是兴致勃勃,几乎忘了要在城里多绕绕,甚至设法去云山和彬山看看,不过他学到下午暮色下来时也就搁笔了,一来看不太清了,二来家里人陆续回来,招呼着,“洗澡去了!”
是呀,是呀,连金逢春那样的小姑娘一日都挣三十文呢,徐家挣工钱的五个人一日一百多文,花个十文洗澡如何就奢靡了?孩子洗澡只花一桶水,收一半的价钱,且女人的头发也都剪得很短——张老丈的女儿头发又黑又多,居然也剪短了,他看着很是心疼,但女儿一点不留恋,如今他也觉得短发好,短发常常洗也不怕受凉。就算每天洗澡又如何呢?
在冬日,每天能洗一个澡,吃过晚饭还能用热水再擦擦脸,洁洁净净地上床睡觉!
张老丈第二日上完课便问着人,来到县衙求见谢六姐,“听闻六姐想要许县的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