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诸位阁老,请用吧。”吕芳安排小太监,给众人一人上了一碗参汤,“大伙都先暖暖身子,等会再议政不迟……”
内阁众人虽然心中早已是心乱如麻,但如今皇帝的想法他们都还不清楚,只得暂压下心中纷扰,开始享受香气扑鼻的暖身参汤。
大殿里,司礼监和内阁分站两列,大殿里众人安静的喝着参汤。
偏殿道台上的精舍里。
嘉靖依旧在打坐,周身气息浮动,约莫众人都喝的差不多后,他缓缓睁开双眼,拿起罄锤随手一摆,随着铜罄嗡鸣,起身走出精舍。
“踏、踏、踏。”听着偏殿走近的脚步声,内阁司礼监纷纷跪拜,高呼万岁。
“都起来吧。”嘉靖说话间,来到御座上,轻一摆道袍,示意众人起身后,坐了下来。
“两件事。”嘉靖目光环视众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众人都微微欠身听话,就连坐着的严嵩,也是微微弯身。
“第一个,”说着,嘉靖看了眼众人,然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各个都是耳聪目明的,想必都知道了,朕也不卖关子,就直说了。”
“国师占验天象,发现东南巽位天象异常,荧惑与镇星相迫,其象不祥。”
“荧惑主乱,镇星司固,二者相逼,恐预示东南之地将有不安之象。”
“东南地区天灾频发,倭寇肆虐,怨念冲天,荧惑闪烁,似有烽烟之警。”
“所以朕命国师,清风玄灵守真慧悟真人为钦差,前往东南主持罗天大醮,以祈福禳灾,彻查民情,澄清冤屈,以期国泰民安。”
听到这里,司礼监众人并不意外,内阁众人也没有表露惊讶,这事他们都知道。
“第二个,自然就是定海县的事了,这也与国师此次东南行不无关系……”说到这里,嘉靖语气一顿,停了下来,目光放在众人身上。
莫名的,大殿众人似有所应,察觉到了气氛凝重,下意识的弯了弯腰。
同时也知道,今天议政的重点,确切的应该说是对他们“收账”不满的问责,来了!
“那個海瑞,是谁举荐的?”嘉靖开口,虽然是在问,但目光却放在了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一个绝对的人才,不能让他继续跟着清流屁股后面韬光养晦了。得把他给抬到面上来了,接下来的大动作,用得到他。
“来了!”察觉到上方皇帝的目光,张居正心中一怔,知道轮到自己出面了,一步踏出,躬身道:“回陛下,海瑞是臣所举荐。”
“朕记得,你在嘉靖二十八年上过一篇《论时政疏》,”嘉靖说着,抬手指了指张居正,“这篇奏疏,朕可是印象深刻。”
“你在里面说: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
听到这话,众人都侧目看向张居正。
而张居正,则是陡然瞪大眼,像是头一次认识到自家的皇帝一样,眼神中有震惊之色。
脑海中的记忆陡然迸现而出。
嘉靖二十六年,自己以二十三岁的年龄,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
入选庶吉士后,他的教习中,就有当时的内阁重臣,徐阶,徐阁老。从某种意义上讲,徐阶可以说是他的老师也不为过。
当时朝中局势,远比现在要复杂的多。
那时,他还在翰林院学习,而内阁中却是在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血腥的争斗。
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只有夏言、严嵩二人。
二人为了争夺首辅之位,可以说是杀的昏天黑地,百官战栗也丝毫不为过。
之后,夏言夺得首辅之位,但却被严嵩进谗而杀,再之后严嵩高居内阁首辅至今。
也是因为内阁的血腥之争,当时年轻的他,还满腔热血,终于在嘉靖二十八年写下了《论时政疏》,希望朝廷可以正视朝中弊端。
但结果,自己的一腔热血意气,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甚至都做好了跟严嵩‘开战’的准备,毕竟里面的一些问题,就是在影射严党。
结果呢?换来的却是无视!
严嵩都未曾正眼看过他一眼,不仅如此,皇帝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个人存在一般。
那次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自己全力以赴,甚至做好以死明志的万全准备,数个深夜多少次假想跟严嵩对质,自己再如何引发朝野哗然,皇帝重视的场景。
然而,换来的是无视。
皇帝的无视,严嵩的无视。
除了几个相熟的官员外,没人记得那一篇,饱含他满腔意气,斗酒挥毫所做之疏。
自此之后,除例行章奏以外,他再也没有上过一次奏疏,他心灰意冷了。
嘉靖三十三年他因病离京,回到故乡江陵。
那时他畅游山水,寄情于景,只想做个古来众多郁郁不得志的隐士中一员。
就在他决心‘摆烂躺平’之时,他在家乡,以小见大,意识到了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等等朝廷弊端,深感责任之重。
之后,他才重拾信心,得徐阁老之恩,顺利重返朝廷,这一次,他收敛了锋芒,压下了意气,决心积蓄力量,丰满羽翼,再言变法!
现在,旧事被陛下重提,他不禁恍惚。
难道当初陛下都记得?陛下没有无视自己?不仅如此,还能说出自己奏疏中的原话?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陛下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自己,从未无视过自己!
再联想到自己如今还是裕王的师父,皇子的师父,若不是一直心怀挂念,岂能轻易担任?
而自己却从嘉靖二十八年开始,荒废三年,心生抱怨,重返京师后,不但不思为君分忧,还选择了蛰伏,陛下是否对自己失望?
一时间,看着上方沉着脸,似乎要问责自己的皇帝,张居正恍惚了。
张居正神情间的变化,嘉靖自是全程收入眼中的,不过此时他的语气却缓缓下沉。
“从你这段话中不难看出,你对人才的看法,也深知用人的道理,而你既举荐海瑞,那说明这个人的才能得到了你的认可。”
其实这篇《论时政疏》嘉靖最多也就是个印象。
真正让他想起来的这篇奏疏的,是另外一篇,张居正会在未来变法中的《陈六事疏》。
这篇《陈六事疏》,就是从这篇嘉靖二十八年上的《论时政疏》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这篇奏疏,对自己解决后面六大危机能用得到,确切的说是用得到张居正。
因此之前才翻过那篇被遗忘的,如今看来,还有些稚嫩生涩的《论时政疏》。
“那为何东南走私,这个海瑞至今都未查清?”说着,嘉靖坐直身体,身子前倾,道:
“现在伱来告诉朕,这个海瑞,到底是个庸才,还是人才?”
这话一出,清流心中微微发紧。
张居正也猛地收起心中因为被提及的奏疏,而产生的恍惚,当下最重要的是应付眼前,而不是心神恍惚的缅怀过去。
这话可要小心回答才是。
若是庸才,既然自己有识人用人之能,为何却偏偏用了个庸才?若是人才,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你举荐的人才还办不了?
都已经说好了的,你们这些清流,是不是想赖账?莫不是在耍皇上?
嗯,没看到严世蕃已经准备开火了吗?就差跳出来谄媚的喊一句:皇上他在耍你了!
稍有不慎,今天就等着被严世蕃这疯子咬一口吧!
这时,高拱见此,踏出半步,就想要上前,却被徐阶眼神示意拦下。
因为现在是张居正的舞台!
同时,徐阶也在想,陛下突然提及《论时政疏》是何意?
莫不是要重用太岳?
徐阶低眉垂目的同时,抬眼看了看张居正的后背影。
如今陛下的心思越发的难以捉摸了。
等东南的事情了了,接下来就是边疆屯兵兴农的国策施行了,那时自己等人与严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个时候若是太岳倒戈…嘶!
还有高拱,他对东南之事已有微词。
一时间,徐阶的眉头不自觉的深深锁起,他突然觉得,四周好端端的,在他毫无察觉时,已是荆棘遍布,寒意森森了。
徐阶头一次发现,自己没了安全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