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玉熙宫大殿上。
裕王跟景王二人坐在御座下方两侧,严嵩依旧是坐在他专属的小板凳上。
下方,内阁和司礼监列在两侧,而中间的那张大桌,此时已经被挪开,中间站着群臣。而在大殿中间位置上,三道人影站立。
这三人,自然是今天的主角了。
国师清风,督察院左都御史张慎行和佛门天才,禅霜法师。
题目?!此时听到吕芳念出来的三道大题后,众人都是一愣。谁都没有想到,今日三教之争,竟然是命题的。
儒以文乱法、道以修仙扰政、佛以慈悲碍刑,这三条说出来,可以说是将三教全都给贬了啊,莫非皇上对三教都不满?
一时间,大殿上众人都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严嵩双手默默放在火炉边上,呈烤火的姿势,低眉垂目,似乎毫不在意的模样。
徐阶老神在在,张居正等人皱着眉,默默低头思考着,猜着皇上突然给出三道题目的用意,同时暗暗以儒释道三方入手破题。
这一次,虽然看的是儒释道三家的论道,可既然有题作,满朝才子,自然也是各个心痒难耐,尤其是像是张居正这种学霸,更是忍不住。
一时间,玉熙宫大殿上安静的仿佛落针可闻一般,所有人都安静思考着。
清风一袭藏青色道袍,不过衣服的材质,却早已不是此前的粗布麻衣。
嘉靖四十年,她入宫时十六岁,如今七年过去,她已经二十三了,不论是身材又或者是气质,都较之前,有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说此前她的气质就是一个单纯,纯净,懵懂的少女,那么此刻她身上多了一份上位者的淡淡威势,其中夹杂着一种缥缈的气质。
让她整个人,威严之余多了几分缥缈灵动。
嗯,仙风道骨这个词,它从来都不是形容一个年轻女子的,但此刻,看到她的瞬间,众人心间却不由自主的迸出这个词来。
再配上这一袭清雅脱俗,却不失华贵的道袍,配合那淡淡搭在臂弯处的洁白拂尘,整个人气场十足,她就是大明国师!
“嘿嘿,咱家国师,也不差!还好我机灵,提前做了准备,要不然还真被这外来的和尚给比下去了呢。”黄锦看着大殿中,气场冠绝全场的清风,下巴微微抬高,自豪不已。
没错,清风如此,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原本清风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修仙了以后更是有种咸鱼一般的心态。若不是黄锦百般牢骚,她肯定是不会如此打扮的。
面对自己今天的两个“对手”,清风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至于禅霜身上那股佛门高僧才有的气质,她表示,更是毫无感觉。
“国师、张御史,禅霜法师,”吕芳微微一笑,道:“开始吧。”
随着吕芳话音落下,严嵩也挪了挪身体,一边烤着火,一边看向三人。
“那老夫便先开始吧!”张慎行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踏出一步,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
为了今日的论道,他整整准备了一整晚,他也自信,自己所学,足以应对两个小女子。
再则,早在近千年之前,南朝那四次,儒释道三教之争,虽是未能分出胜负,但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儒家才是笑到最后的。
这千年之后的第五次三教之争,依旧会以儒家的胜利而告终。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皇上竟然直接给出了三道,对三家都不怎么友好的命题来。
从这三道题上,他已经看出今日之争,不会那么轻易的结束,这三题或许只是个引子。
见此,禅霜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退后一步。
清风看了这老头一眼,默默退后。
“二位殿下,”张慎行先是对上方的裕王跟景王行了一礼,然后对着在场众人拱手,道:
“众所周知,儒以《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为根基,以《论语》、《孟子》等为传习之典籍。”
闻言,众人微微点头,裕王跟景王也是颔首,表示认同。
张慎行说着,语气微微一顿,继续道:“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此乃阐明德法并重之理。”说着,张慎行环视众人,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群今日来支持他的官员,纷纷点头,低声议论,以此为张慎行壮声势。
人群后方,李志远也是暗暗点头。
毕竟说到底,他们都是习儒家经典,入学时都是拜过至圣先师的,对这些道理自是认同。
“儒家之“文”,在于教化人心,使之知耻守礼,从而达到内外兼修之效。”张慎行说着,言辞干脆,直接反驳:
“儒,非乱法,实为固法之基!”
“又《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儒家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而外,层层推进。”
“唯有先正己身,方可正他人,最终达至国家之治。此亦非乱法,乃固本培元之道。”
“说的好!”官员中,有人忍不住喝彩。
就算是张居正人等人,也是微微点头,表示这段自证,干脆利索,引经据典,说的实好。
严世蕃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看着中间那群弹劾自己的官员,还有气场十足的张慎行,眼神中有冷意浮现,像是在看一群蝼蚁。
他们,注定不过是一群“戏子”而已。
内阁司礼监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三教之争,从不是重点,输了这群人没有人会在乎输赢,因为这张赌桌上,最大的庄家是朝廷!
于他们,于内阁所有人,于皇上来说,今日就是一场乐子而已。
“可惜了,”高拱看着激动的张慎行等言官御史脸上的激动之情,暗暗叹息,“没有人在乎输赢的赌桌上,没有人是赢家。”
“怪就怪在,你们站错了队。”
“陈旧王朝体制下的一群可怜人,”赵贞吉微微摇头,“华而不实的东西罢了。”
“国师,禅师,请吧。”张慎行说完,背后一只手,另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腰背挺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是文官的骄傲。
“阿弥陀佛,”禅霜道了一声佛号,看向清风,明亮有神,且慈悲的眸子眨了眨,温声细语,道:“国师先请……”
看着面前谦虚示意自己先请的佛门之人,清风纯净的眸子眨了眨,也不客气,微微颔首,一步踏出,看向裕王跟景王,点头示意。
裕王跟景王也是立刻颔首露出笑脸。
清风可不光是身受父皇恩宠的国师,同时她本身也是一个练气初期的修仙者,与他们在身份上是一样的,自然是要给予应有的尊重了。
“子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清风开口,轻声道:“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清风知晓今日论道的根本所在,也知晓今日三教没有赢家,都是皇权之下的刀剑而已。
她的修行之道便是顺应自然,自然是什么?天道!天道是皇帝,她自然顺从配合。不就是论道嘛,那就论吧,道法研习她也不差!
想及此处,清风嘴上却也不慢,继续开口道:“此言,道家之修仙,并非离世避世。而是要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
听到清风说治国平天下,张慎行等人发出轻哼,对这番言论颇为不满,不过也没有打断,先秦时诸子百家齐放,各有治国理念。
道家无为而治,也是一种治国理念,说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倒也没错。
清风不理会众人,继续开口。
“道德经云: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此言,非谓全然弃绝法度,而是强调治理当顺应自然之道,简政放权,若君主能以无为之心态治理天下,则百姓自能各安其所,无须繁复法令,而天下大治……”
“是以,道家之“修仙”,乃指修身养性,提升内在精神境界,而非干扰政事。”
嗯,有句话,清风没说,现在她真的修仙了,此前她可从不认为世上有仙的。
说完,清风退后一步,不再言语,她要阐明,自辩的观点,已经说完了。
“不愧是国师!”
黄锦看着自家国师,同样能引经据典,说的有理有据,暗暗点头。
听着身后,黄锦的自语,陈洪回头瞥了眼,发出一声冷哼,神情间颇为不屑。
对清风说的,更是嗤之以鼻。
简政放权?以无为之心态治理天下?还百姓各安其所,无须繁复法令,天下大治?
呵呵,这是在说笑吗?指望那群底层刁民自觉?等几百年后吧,那时候说不定能自觉!
跟陈洪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内阁众人,还有以张慎行为首的众人纷纷摇头。
道家被历朝历代摒弃,还是很有道理的。
也就是今日三题是自辩讨论,算是论道开场,要是真的议政,这国师就应该被叉出去!
张慎行跟清风说完后,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禅霜的身上,等待着她的自辩。
“阿弥陀佛,”禅霜轻诵一声佛号,开口道:“我佛以慈悲为怀,旨在救度众生,使世人脱离苦海。《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之慈悲,并非碍刑,”禅霜同样开口便否定之前的那句“佛以慈悲碍刑”后,继续开口,“佛希望通过教化,使众生明了因果报应之理,从而自发地遵守律法,减少罪行。”
因果轮回?听到这话,清风微微摇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所谓的轮回宿命之说。
张居正等人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通过恐惧,来使人坚信来世报应,从而今世慈悲为怀?虽说相对于天真的道家无为而治来说,多了几分实质性的举措,可也非良策。
说到底,还是期许人自我约束罢了。
严世蕃对此,更是摇头,他可不信来生,他只看当下,现在的自己是自己,来世的自己可不是自己了,有什么用?
来世再好,现在受罪,有什么用?
禅霜轻抿薄唇,继续温言温语,道:“《华严经》亦有言:诸佛如来,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所谓为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
“佛以智慧和慈悲引导世人,使之认识到善恶因果之理,从而自觉地趋善避恶。”说着,禅霜双手合十,轻诵一声佛号,道:
“此非碍刑,乃以慈悲心,希望众生能远离恶行,归于正道。而非妨碍刑法之施行。”
至此,三教对“儒以文乱法”、“道以修仙扰政”、“佛以慈悲碍刑”三题完成自辩。
“铛!”就在这时,偏殿处传来一声铜罄声,众人纷纷安静。
吕芳见此,上前一步,开口道:“此次论道,正式开始!”说着,语气一顿,看向清风、张慎行和禅霜三人,温声道:“自辩已成!”
“接下来,三教以方才三题,进行互相论证。”
听到这里,众人眼底都浮现出一抹了然之色,对此毫不意外,他们早就知道,既然是论道,就不会是出一个这么简单的自辩之题。
接下来,才是儒释道三角真正角逐胜负的时候。
张慎行深吸一口气,宽大袖袍中,拳头捏了捏,虽然他不将眼前两个小女子放在眼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掉以轻心。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他自然懂。
而且,他这次的目的是凭一己之力,将佛道两家打压下去,并踩着两教上位。
此外,昨日他便飞隼传书给了孔家,不久后孔家便会造势,以天下大义来让朝廷罢手,也让皇上明白,儒宗之根基,不可动摇!
想及此处,张慎行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方才,禅霜法师言,因果报应?”张慎行率先对看起来势单力薄的禅霜发难。
孰轻孰重他知道,虽然他明白,想要给儒家证名,踩着清风国师更好,但他明白自己势单力薄,而佛道两家都是严嵩手里的刀剑,一旦出手,就必须要一击必胜,逐一击破。
所以,先拿佛门祭儒宗崛起之大旗!
见张慎行冲自己而来,禅霜双手合十,轻声道了一句佛号,表示自己确实说了。
“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说完,张慎行看向禅霜,道:“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张御史所言正是。”禅霜颔首同意。
“呵,”张慎行轻笑,道:“此乃后汉书所言,老夫不过是借用而已。”
一众御史言官闻言,都是轻笑出声。在他们看来,张御史已经开始占上风了。
然而禅霜却始终一副平静的模样,无悲无喜,明亮有神的眸子里,目光始终慈悲。
“不过此等主张,在我看来,实乃谬论!”说着,张慎行的语气开始变得犀利,“先圣有言,未知生,焉知死,而令人一生之中,困苦形神,方求冥冥黄泉下福,皆是管见。”
这话说出口,就是直指佛门主张狭隘了。
饶是禅霜眉宇平静慈悲,此刻也不由的轻皱了皱眉,这话说的确实重了。
这当等同于是直接否定了佛门的教义!
不过张慎行还没说完,她也不会打断,只能静静听着。
“国师?”张慎行将禅霜的表情收入眼底后,转而看向清风,道:
“道家主张性命顺应自然,可对?”
说完,不等清风回答,便继续转向禅霜,开口道:“道家主张,人依靠天地赋予的本性而生存,秉承着五行之气来成长。”
“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因此有人长寿,有人早逝。人的气质也有精细和粗糙的不同,因此有贤能和愚笨的区别。”
“这些都是自然天定的规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不是由善恶积行所致。”
“善良的人之所以善良,并不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有好的命运,而是因为他们在行为上行善,因此才说,他们是善人。”
“邪恶的人之所以邪恶,并不是因为他们原本没有邪恶的倾向,而是因为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行恶从而陷入了邪恶。”
“因此,无论是在境遇上的成功或失败、行为上的善良或邪恶、智力上的聪明或愚笨、寿命上的长寿或短命,这些命中注定的。”
说完,张慎行一步步逼近,看着禅霜,道:“法师,此番你可认同?”
看着气场上,直接将禅霜压制的张慎行,张居正、高拱和赵贞吉三人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张慎行能成为督察院的左都御史,此前更是坚定的站队严党,是严党在督察院的先锋,可不是什么无能之辈,他们也是头次见此人。
张慎行,能被严党看中,是有道理的!
这番话,直接从儒家的立场出发,用道家的性命自然主张,对佛门的因果报应进行否定。
可以说,直接连带着儒家和道门,同时攻向佛门主张,全方位攻杀,如何能辩?
然而,张慎行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必须要将禅霜彻底击溃,才能调转矛头向清风。
“对不住了,小姑娘,老夫也是逼不得已,为了天下儒宗,只能如此了!”心中对禅霜说了一声道歉后,张慎行眼中精光一闪,道:
“佛说,杀生得恶报,为善得福。”
“牛羊吃草,不吃有生命的动物,即“不杀生”,到头来却仍免不了被庖人宰杀。”
“燕子求食,非飞虫不吃,却得世人喜爱,且让它在屋梁上做窠安居。”说着,张慎行冷笑,道:“敢问,何报应之有?”
被张慎行如此一问,禅霜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此!”张慎行凝视着,禅霜,冷声道:“群生万有,往往如之,是知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因果报应之说,谬论尔!”
一番话说完,禅霜双眼微微睁大,凝视着面前须发皆白,肃容冷言的老者,最终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诵声道:
“阿弥陀佛……”
见此,张慎行心里也微松了口气,此女子倒是没有撒泼,倒是意外。
至此儒释之争,儒家胜利而告终!
见此,以张慎行为首的御史言官,纷纷喜笑颜开,低声议论了起来。
司礼监陈洪等人默不作声的看着,儒家也好,道家和佛门也罢,都跟他们无关。
内阁众人则始终冷眼看着,张居正等人倒是不考虑其他,只是听着这番论道,全当思考。
胡宗宪、王崇古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莫名意味来。
二人中,胡宗宪是严嵩的学生,王崇古是裕王的心腹,对这些内幕,自然明白。
在他们看来,今日儒释道三家,没有胜利者,都不过是棋子而已,悲哀的是,有棋子因为胜利而高兴,他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俞大猷则不同,他出身不好,为官底蕴不深,听着这一番文人论道,只觉得精彩。
至于严世蕃,看着背叛了严家的张慎行,眼神如刀子一般冰冷,像是在看一个已有取死之道,却不自知的小丑,神情嘲弄讥讽。
赢了?殊不知,他们都不过是台上的戏子而已,今日的表演,不过是我严家手中的工具。
“国师。”一举击败佛门,张慎行决定趁热打铁,对清风出手,不过却是先作了一揖。
看着张慎行,清风微微颔首,目光看了看冷眼旁观的司礼监,又看了看神情淡然的内阁,最后看向将自己视做敌人的御史言官。
突然,清风觉得好无趣,好无聊。
不过她知道,皇上要看戏,严家变法需要这一场戏唱下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做官好难呀。”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清风努力维持着自己国师的仪态。
嗯,这是黄锦说的,她今日代表的是大明的体面,大明的仪态,没办法,只能如此了。
“张御史,请吧。”清风抬了抬手,落落大方,很有国师的风度。
“国师此前所言,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皆出自老庄之经典,可对?”张慎行开口。
“不错。”清风微微点头。
“嗯,”张慎行点了点头,开始踱步,“朱子,曾在《朱子语类》中言:道家有老庄书,却不知看,尽为释氏窃而用之,却去仿效释氏经教之属。譬如巨室子弟,所有珍宝悉为人所盗去,却去收拾人家破瓮破釜,呵……”
说着,张慎行轻笑着,看向身后一众支持者,道:“下官,深以为然!”
听到这里,大殿之上,响起一众御史言官的轻笑声,纷纷嘲笑道家丢了西瓜捡芝麻,甚至是暗暗讽刺,道家的愚蠢。
然而听到这话,清风却没有说话,朱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山下人罢了。
山下人之争,无非名、利而已。佛道之争,早有之,何来他论说因果?哗众取宠。
没错,这就是清风对朱熹论佛道的看法,四个字便可评价:哗众取宠。
嗯,最主要的是,她真的没功夫跟张慎行争辩什么,既然佛门败退,佛道为刀剑,第一回合已然分出胜负,那便让儒家成为众矢之的吧。
今日朝堂之上,三教之争必然会传出去,迅速席卷整个大明,届时推波助澜一下,佛道两家谁能放过儒家?儒家又岂会退缩?
毕竟朝堂之上,张慎行一人之力,击败佛道,若是儒家自己退缩了,岂不是打脸自己?
所以,今日的结果已经出了,也已经达到了严阁老和皇上想要的。
这点,清风自然看出来了,她是单纯,不是笨。
看透今日这场大戏后,清风只觉得,山下人真无趣,不如修炼去。
见清风不说话,张慎行只当她是强装镇定,然后继续道:“朱子曾言:佛家初来中国,多是偷老子意去做经,如说空处是也。”
“后来道家做《清静经》,又去偷佛家言语,全做得不好。佛经所谓‘色即是空’处,他把色、受、想、行、识,五个对一个‘空’字说,故曰‘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谓是空也。”
“而《清净经》中偷此句意思,却说‘无无亦无’,只偷得他‘色即是空’。”
“却不曾理会得他‘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之意,全无道理。”
“佛家偷得老子好处,后来道家却只偷得佛家不好处。譬如道家有个宝藏,被佛家偷去。后来道家却只取得佛家瓦砾,殊可笑也。”
说完,张慎行语气一顿,而后摇头失笑,道:“然而在我看来,朱子此番言论,却多有宽容……不过是两个窃贼互偷而已。”
这番话一出,张居正等人眉头都是一皱,不过却也没说什么,他们都看出来了,张慎行是故意的,就是要激怒清风。
而清风,听到张慎行说老庄是窃贼,就算再怎么不在乎,也不能任由旁人这么说道家,顿时小脸也是不由的一板,冷了下来。
袖口里,小拳头捏的梆硬,灵气隐隐旋转,灵气波动则是在场几个修仙者一惊。
嗯,倒不是惊讶于清风灵气波动,而是惊讶于清风要动手。
“张御史,”就在这时,严嵩突然慢吞吞的开口,道:“圣人几时说过佛道两家是窃贼了?”
严嵩突然开口,让大殿上一静。
张慎行见严嵩开口,也是收敛脸上的笑意,心中有些紧张,不敢与严嵩对视。
别看他背叛严家,在西苑外死谏的时候,勇敢异常,可当真正跟严嵩对上的时候,几乎是本能的,身体有些莫名的畏惧。
“论道,引经据典,在所难免,也是必要的,但莫要歪曲圣人之言,有损圣人名头,毕竟你今日代表的是儒家。”
“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若是传出去了,旁人只会说圣人狭隘,背后论他人长短,作长舌妇人之举,主子身后名,岂不因你而玷污?”
严嵩就这么慢吞吞的说着,但整个大殿上众人都鸦雀无声,甚至大气都不出一声。
这一次,内阁首辅的霸道与强势,再次得以体现。
“下官明白。”张慎行只能闷闷说道。
“继续吧。”严嵩点了点头,又缓缓坐下,低眉垂目,伸出手烤着火。
经过严嵩这一打岔,清风也收起了灵气,知晓刚才自己动用灵气,严阁老等人察觉到了,也明白,自己刚才冲动了。
不过,她确实想动手,要不然念头不通达,她们修道的,修的就是念头通达。
而且以修仙者的手段,一道灵气,足以让眼前之人,吃尽苦头而不自知!
看着张慎行,又看了看在场众人,清风心中越发的感到不耐和无聊起来。
“所以,下官以为,一个连自家学说都看不清,却要剽窃他人学说之辈,岂能妄谈治国?岂不是与那稚子胡闹一般儿戏?”
听到这里,众人知道这是在说道家学说来历有问题,用他人教义治国,像是在胡闹。
说完道家教义主张来历存疑,否定此前清风的自辩后,张慎行又继续道:
“再则,《道德经》所言: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言虽有其理,然若一味放任,不加以管束,则恐天下大乱。”
“儒家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以此来规范人心,使民间井然有序。这些都不是道家无为之治所能比拟的。”
“又有《礼记·曲礼》曰: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儒家之礼,不仅在于规范行为,更在于引导人心向善。”
“礼法并举,德法并重,乃是儒家治国之根本。若无礼法,则百姓无所依循,天下必乱。”
“故,道家之无为,虽可简化政令,然若无德法之规范,则天下必陷于无序之中。”
这是在对道家无为而治进行批判和否定。
今日论道,就是从清风自辩“道以修仙扰政”,提出道家无为而治,进行解释“修仙”和“扰政”,所以张慎行就以此穷追猛打。
“道家言“无为而治”,非谓全然弃绝法度,而是强调顺应自然之道,简政放权,使人民能够自我调节,自发形成良好秩序,然而……”说到这里,张慎行语气一顿,道:
“下官以为,若无明确之法度,则百姓易生懈怠之心,社会难保其安定。”
“又有《论语·卫灵公》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此言,恰恰说明,儒家之德治与法治并重,而非单凭自然之力!”
否定道家,自然无为的主张后,张慎行也不停歇,继续开口进行驳斥。
“道家主张简化政令,使民心淳朴。然臣以为,若无具体之政令,则民心易散,社会难治。”
“儒家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而外,层层推进。唯有先正己身,方可正他人,最终达至国家之治。”
“《大学》有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儒家之礼法,正是以此为依据,先正其身,再正其家,然后平天下。”
从“无为而治”到“自然无为”再到“简化政令”三点,对清风此前所言进行三位一体的驳斥后,张慎行傲然环视众人道:
“因此,道家之无为,不如儒家之道!”说完,张慎行不再言语,身后之人却是为他暗暗喝彩。
不过就在这时,不等清风开口说话,只听偏殿玉熙宫内,又传来一声铜罄嗡鸣声。
听到这里,众人都知道,这场儒释道三教论道,算是经过皇上判定,算是正式结束了。
这一道罄鸣,算是皇上亲自出手判定,清风输了!
此时,张慎行傲然而立,他身后的一众御史言官,还有其他弹劾死谏的官员们,则是各个喜形于色,这次论道,张御史一人镇压佛道!
而不论是佛门的天才,还是道门的清风国师,全都败在他手中!
如此一来,一旦传扬天下,整个大明百姓,都会知道,儒家才是国之正统。
不止如此,儒家的地位,也会因此而空前高涨,如此一来,皇上也就不能废除孔家衍圣公的爵位,更不能动用其他学说取缔儒宗。
一时间,张慎行只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办到了!
他一个人,拯救了整个儒宗!
就算他背叛了严家又如何?又今日之辉煌战绩,严家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呢?没有了严党,他身后站的是整个儒宗。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而已,除了他自己,没人在乎输赢,嘉靖看个乐趣,严嵩等人为了达到目的。
徐阶等清流,冷眼旁观。
两位殿下,全程不发一言。
只有他们自己被蒙在鼓里,在台上卖力的演出,此时演出结束,身为自己而骄傲自豪。
“好一场精彩的三教论道!”吕芳笑着站出来说道。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这场变法前的开场戏到了这里,也唱完了,该落幕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诸位可以回去了,”吕芳说着,看向禅霜,道:“禅霜法师留下,皇上有些佛法上的问题,想要请教禅师。”
众人见吕芳留下禅霜,也不说什么,纷纷告退。
张慎行等人看了看那貌美,气质独特的少女禅师,知晓严党送人入玉熙宫,怕是还有别的腌臜心思,也不愿多想什么,转身离去。
嗯,他们还要回去好好庆祝一番呢。
殿外的雪势,逐渐加大。
三波人互相见礼寒暄后,很快便闯入风雪中,消失不见。
“世蕃,让各地的人,抓紧时间把今日朝堂之上,儒家大败佛道两家的消息散出去……”风雪中,严嵩语气温吞的说着。
闻言,严世蕃扶着老爹严嵩的同时,笑着道:“放心吧爹,全都准备好了,回去我就把养着的那些‘灵隼’全都散出去。”
“以‘灵隼’的体格和飞行速度,不到三日,今日朝堂之上的消息,就会传遍大明。”
“好,”严嵩点了点头,看着满天的大雪,眯了眯眼道:“道门、佛门也都打点好。”
“另外,等佛道彻底打起来,再让吴承恩的‘西游释厄传’出书,他就代表胜利者‘儒宗’的姿态,去抹黑、丑化佛道两家……”
“如此一来,三教之乱,可大成!”
听到老爹的安排,严世蕃点了点头,“放心吧爹,我已经派人去接吴承恩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入京,成为国子监博士。”
“真是一场瑞雪啊……”严嵩抬起头,看着满天的大雪,更是不自觉的伸出手抓了抓。
严嵩父子身后,大雪中,徐阶等人清流也结伴而行,商议着什么。
“接下来便是三教之乱了……”张居正轻叹着道。
“如此也好,”高拱点了点头,道:“大乱之后,才是大兴,如此大明才能完成变法。”
闻言,张居正、赵贞吉都是点了点头。
“这些,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徐阶缓缓开口,在众人的注视下,道:“变法是皇上同意的,成功是必然的。”
“对于我们来说,重中之重,还是灵物资源,还有灵土土地。”
“徐阁老的意思是,瀛州府?”张居正问道。
“瀛州府三年时间已经完成了开垦,马上开春就可以种下灵种了,”徐阶说着,语气顿了顿,看向张居正,道:“除了朝廷明面上清仗的土地外,其他的……”
有些话,点到即止,但意思很明确。
“放心吧,”张居正点了点头,道:“我们购买了不少身强体健的昆仑奴,专门去未曾计入账册的田地开垦灵田,不会有人知晓。”
“嗯,”徐阶点了点头,停下脚步,隔着风雪,看向远处模模糊糊的严家父子的身影,道:
“除了瀛州府的土地外,我始终觉得,严嵩还有其他企图,但一时却说不上来……”
“应该是与此次变法有关!”这时,赵贞吉突然开口说道。
闻言,众人都看向赵贞吉。
“其实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但直觉告诉我,严嵩父子变法,肯定还有所图,无非就是灵物资源,但他们打算怎么捞资源……”说着,赵贞吉微微摇头,道:“我想不到。”
“变法,灵物资源?”徐阶皱眉想了想,一时却也想不到,严嵩会怎么通过变法,捞取灵源,毕竟如今灵田数量有限。
瀛州府是未来,第三阶段,第四阶段开启之前,灵物资源最重要的来源地,而内陆,皇上是不会大面积赐下灵田的。
变法,无非就是让大明更繁荣,他看不到哪里会有灵物资源获得。
当然,徐阶等人不会想到,严嵩图的是提前布局,这个提前是从现在开始,到未来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是数百年。
就像是种地一样,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也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果实成熟那一天。
那时,严家就是根深蒂固的修仙家族,渗透到了各行各业之中,盘根错节!
“呼呼呼。”
风雪愈发的大了,众人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后,便加快步伐,坐着轿子离去。
然而,今日玉熙宫发生的一切,却是在第一时间,以京城为中心,朝着整个大明辐射。
儒释道,三教之争,最终以儒家大获全胜,以一己之力,镇压佛道两教。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而远在湖北,任荆王府纪善一职的吴承恩,也在一队人的护送下开始启程入京。
不仅如此,这一路他不但要赶路,还要重新撰写《西游释厄传》,按照严阁老的定制要求撰写。
比如,初稿中,隐晦的佛道之争,被他以更明显的写法写出来。
佛道两家,更是被他重点笔墨进行抹黑。
一切的一切,都在酝酿着。
只等三教之争在整个大明全面上演,之后全新版的‘西游释厄传’就会传出,届时,三教矛盾将彻底点燃,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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