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真是好胆气。”
高谦擎刀在手,豹目微睁,看着站在身前不远处一名文士模样的人,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意。
“宋先生孤身一人,就敢闯进我的军营,就不怕我一刀杀了你吗?”
“有宋先生的人头在,足以供我官晋一级,过失全抵。”
帐中被牢牢绑缚着的文士神色平静,面对着高谦的威胁,仍然就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这名文士,正是李岩麾下的谋士宋献策,
“高将军若要杀我,我也不可能被带到这中军帐来,早在帐外便被将军派人处刑了。”
高谦眼神微动,身躯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一倾,杀机再度向上一涨,腰间的雁翎刀被他再度拔出半寸的距离。
帐中灯火摇曳,照耀在出鞘的半截刀刃之上,倒映而出的清冷寒光被帐中的众人尽收入眼底。
一众守卫在帐中的甲兵皆是纷纷按刀执枪,蓄势待发。
押解着宋献策的两名甲兵,更是将手中的雁翎刀直接架在了宋献策的脖颈之上。
“明帝刻薄寡恩,多少忠心为国,奋马沙场之将,仅因一败便要治罪。”
“将军能够借助宋某头颅逃得过此劫,不知道下次再度遭遇败绩,能否再度将功补过。”
宋献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惧意,哪怕刀刃相加,仍旧是平静的凝视着坐在上首的高谦。
“宋某向信王殿下献策出使之时,便已经料到失败的可能,若是高将军并无反正之意,宋某大好头颅就在此处,将军自取便是。”
场中的气氛因为宋献策的一席话缓缓的发生了改变,所有的人也都下意识的屏气凝神。
高谦站在上首,一直保持着拔刀的动作,眼眸之中光芒闪烁,脸上忽青忽白,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帐中一众军校也是同样神色不断的变幻。
朝廷用将,一向刻薄。
他们这些内地的军将,不受看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军饷从来不足,俸禄向来克扣。
用时军令一封,弃之犹如敝屣。
不管多少的苦战,只要一旦兵败折损,便要受那雷霆怒火。
这一次郑州大败,他们拼死逃回。
开封城竟然连城都不让他们进,将他们直接赶到祥符县。
这无疑是对于他们的折辱……
良久之后。
沉默才终于被一声刀剑的回鞘声所打断。
高谦已经将他那柄寒光凛凛的雁翎刀重新收回刀鞘之中。
“替……宋先生……松绑……”
高谦收刀回鞘,他的声音低沉却又清晰,帐中一众甲兵皆是重新归位。
两名押解着宋献策的甲兵也是在这一刻将手中的雁翎刀收回鞘中。
而后宋献策感觉身上一松,绑缚着他的绳索失去了束缚的作用,向着下方无力的坠落了下去。
“高鸟相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佐,背暗投明,古之常理。”
“数十年后,高将军再度回忆此时,必然会感谢今朝自己,做出此番抉择。”
宋献策心神沉定,知晓尘埃已经落定,此前送来的信和他刚刚的言语,果然已经是打动了高谦。
高谦此前如此作态,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台阶来下,压住心中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
造反毕竟是杀头的买卖,成了反贼就是一辈子反贼。
除非能够坐上那皇帝宝座,将整个天下握在手中,成为正统。
但是谁人又能够百分百的保证,能够最终走到那一步?
……
城上城下,尽是弥漫的硝烟。
炮矢飞扬,在巨大的响动中,那一声声的哀嚎和惨呼却仍然清晰能够入目。
这已经是万民军围攻开封城的第四日。
不仅仅是开封城中有火炮,万民军也有着大量的火炮。
万民军现有的火炮,自然不是他们铸造而出的,而是从从沿途攻陷的州县城池之中缴获而来。
尤其是攻陷了洛阳,从洛阳的城上拆卸而下的大量火炮,更是极大的加剧了万民军的火炮数量和质量。
万民军中的火炮用的还是老式的炮架牵引,火炮部队行进缓慢。
陈望所发明改进的火炮牵引装置和炮架,暂时只是明国的北地推行,还并未流传到南方来。
火炮部队的行军速度难以追上普通的部队,这是这个时代的常例。
像陈望所领的汉中军,火炮部队和普通部队,甚至能够和骑兵长时间保持同等的速度前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万民军的火炮,是在攻城战爆发的第二天黄昏才抵达开封城下的。
而后万民军付出不小的代价,在开封城火炮的射程之内搭建起了火炮阵地。
陈望原先是在西城正门的城楼之上指挥作战。
在万民军的火炮到来之后,他也将指挥所移到了后方瓮城的城楼之上,并且没有再带上那显目的大纛。
阴沟里面确实难以翻船,但是概率并非是零。
通过千里镜,陈望清楚的可以将万民军的火炮阵地尽收于眼底。
万民军的火炮主阵地之中,一共三十一门火炮,都是射程在一里以上的大将军炮。
这些大将军炮大多都是从洛阳城的城墙之上直接卸除下来,装上炮架,然后一路运送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遍布于各处的辅助火炮阵地。
这些火炮阵地之中,大多都是中型和重型的佛朗机炮,算起来足有两百余门之多。
这些佛朗机炮,大部分都是万民军在郑州之战所取得的缴获,曾经都是河南军的武器。
郑州一战,李仙风兵败身死,河南兵溃,大量的武备就此被李岩所率领的万民军获得,使得李岩的实力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操炮的炮兵,也都是归降的明军。
郑州一战的胜利,万民军取得的战果其实还要远胜于攻下洛阳。
溃败的河南军,不仅给万民军留下了大量的甲胄和武备,为其增添了一批有着作战经验的生力军。
还为其贡献了,最为难得的火铳火炮。
开封城西,一共只有八门大将军炮,剩余的几十门炮都是佛朗机炮。
但是李岩在开封城西直接陈列出三十一门大将军炮,超过两百门的佛朗机炮,在火力之上瞬间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在万民军猛烈的火炮压制之下,开封城西的垛口处几乎不能站人。
主城楼更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在两天时间的炮轰之下,主城楼已经坍塌了大半。
临近城墙的一些民居和建筑也遭受不同程度的毁坏,城上的守军也被这猛烈的炮火打的士气大降。
虽然杀伤有限,但是只能挨打,却不能还手,无疑是极为败坏士气。
开封城西的炮兵虽然努力的还击,但是效果却不怎么好。
有着专门的炮台作为掩体,虽然火炮没有受损,但是操炮的炮手素质不高,在两天时间之中,也没有能够取得多大的战果。
开封承平日久,内地的营镇普通营兵尚且疏于操练,这些炮兵平日里面更是没有什么操练的时间。
就算是有操练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炮弹和火药来供他们训练。
明军的炮手除了边军的炮手定期会进行训练,操炮还算熟练之外,内地营镇的炮兵大多是只会击发火炮。
至于火炮的炮弹能够打到哪里,就全看天意了。
开封城西,玄黑色的大纛之下。
李岩站在土木搭建的望台之上,眺望着远处的战局,脸上古井无波,静静的听着红娘子跟他叙说着军中的事务。
“二十营新兵轮替往复已过一轮,各营伤亡不一,有司正在清点伤亡,粗略估算,这五日之间我军伤亡人数已逾六千之数。”
“军中的药草……已经不足以治疗如此多的伤员了……郎中们也难以处理过来……”
六千人的伤亡,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每天的伤亡超过千人,伤兵营几经扩建。
军中能够用于治伤的药草不多,医者也不多,负伤的绝大多数军兵都难以得到医治。
可以预见的是,很多中伤的人恐怕都会在不久之后死去。
李岩的眼帘低垂,目光也从硝烟弥漫的城头之上向着下方如潮而进的部队投去。
“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实行……”
红娘子身形微颤,眼眸之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是很快便又将这一分不忍压在了心中。
李岩口中的计划,就是只医治有经验的老兵,而放弃那些普通的伤兵。
那些受伤的普通的伤兵,甚至连最为简单的护理都得不到。
看着李岩脸庞,这张她明明已经看了千百遍,极为熟悉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感觉陌生无比。
这一路走来,李岩都在不断的改变,和她记忆之中的李郎越发的不像。
走到现在,李岩越发的沉默寡言。
红娘子看着李岩的侧脸,心中思绪万千。
她突然响起了一件事。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很少再看到李岩的正脸。
大部分的时候,李岩都是背对他们,背对着所有人。
李岩,一直都站在他们的前方,站在所有人的前方。
红娘子低下了头,心中的思绪更是杂乱。
但是没有让她多想太多,她便感觉到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在了掌中。
再抬头,对上的是李岩那双永远明亮如星的眼睛,那双哪怕是在黑暗之中依然熠熠生辉的眼睛。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很残酷,但是当我们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们其实别无他选。”
“你还记得我在杞县牢狱之时说过的话吗?”
“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红娘子心神微震,目视着李岩的双眸,她的心中满是愧疚。
“李郎……”
如果不是因为她,李岩到现在应当还能在杞县生活……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李岩紧握着红娘子的手,认真的说道
夫妻连心,红娘子还没有说出口,他便已经知道红娘子为什么要跟他道歉。
“你没有错。”
“我被破家下狱是迟早的事情,同贼只不过他们找了一个由头罢了,是伱救了我。”
李岩看着红娘子,他的眼神坚定而又认真。
一如既往。
他变了很多,但是也从来没有变。
“我的心肠并非铁石,我知道,我一切都知道,但是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的选择。”
“天下板荡,如今华夏烽火不绝,埃尘连天,大世已至,强则强、弱则亡。”
“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走到最后,通往成功的这条路上从来都不容易,大部分人都会牺牲在这条路上。”
他从李信变成了李岩。
外貌改变了许多,性格改变了许多。
正如他所说的,他要做一块磐石,一块任凭千磨万击都屹立不倒的磐石。
但是无论经历多少的磨难,经历多少的折磨,经历多少的难关,在最内里他始终都还是那个心怀仁义的李信。
他的背脊始终挺直,头颅也始终高昂,不会为强权而低头,不会因高官而折腰。
“其实,我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成竹在胸。”
“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行走。”
“但是,我不能说,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我,都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李岩的声音很轻,但却是极为坚定。
“我不知道能否带着你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但是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现在我们只有不断的向前。”
李岩很清楚他们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如日中天,其实都只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天下的车轮滚滚向前,李岩也只有因势利导,不断的向前。
才能不在被滚滚向前的巨大的车轮碾碎磨灭。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人的命运。
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只能随着时代沉浮。
红娘子看着李岩,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些许的雾气,泪珠缓缓的从眼角向外溢出。
直到此刻。
她才明白李岩的苦衷。
她才知道李岩的肩膀之上,到底担着多么沉重的压力。
红娘子握紧了李岩的手,而李岩也同样握紧了红娘子的手。
“我不知道我们能够走到多远。”
“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两件事。”
李岩转过头,重新往向了远处硝烟弥漫的开封城。
“洛阳,并非是我们的终点。”
“这开封,同样也不会是我们的终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