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两下见着。
郭孝恪叉手为礼,笑道:“将军凯旋,俺们恭候已久。县寺已备下酒宴,为将军庆功洗尘。”
李善道还了一礼。
却李善道尚未答话,高延霸哼了声,扭过脸去,嘟哝说道:“当面笑嘻嘻,背后掏刀子!”
声音不小,郭孝恪听得清清楚楚,楞了下,说道:“高大都督,此话何出?”
高延霸又哼了声,说道:“俺又不是说长史!长史问个甚?”
这明确无疑,必定是在说郭孝恪了。
郭孝恪满头雾水,问李善道,说道:“将军,莫不是俺哪里得罪了将军?”
跟着郭孝恪出迎的官吏、将校挺多,留驻在黎阳的一干文武,基本都来了,好几十人,李善道原不想当着这么多的面,问郭孝恪为何改了之前自己与他定下的“任民取粮”,而现下“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这事,但高延霸既然已经表现出了不满,他索性也便就着高延霸的讽刺,将疑窦问了出来,问道:“长史,路上听饥民说,仓城现不准饥民入仓取粮,此事可有?”
郭孝恪恍然大悟,说道:“高大都督不快,原来是为此事。敢禀将军,此事是有。但这件事,不是俺的决定,是魏公叫右武侯大将军给俺下的令。俺只是依令行事。”
“魏公的令?”
郭孝恪说道:“是啊。”
“何时下的?”
郭孝恪说道:“下到黎阳,有个四五天了。”
“魏公缘何忽叫大郎下此令?”
郭孝恪迟疑了下,说道:“将军,说来话长。不如且请将军进城,到了县寺再说?”
李善道就传令下去,命各部兵马,自还营中,随后,等刘黑闼、赵君德从后边他们两人的部中赶来,乃一并与郭孝恪等进往城中。
往城里去的路上,李善道注意到迎接他的人中,有几个面生的,因问郭孝恪。
郭孝恪将这几人召到近前,一一向李善道介绍,俱是近期来投的豪杰、士人。郭孝恪着重介绍了其内一人,此人是个士人,年岁不很大,二三十岁,头戴黑幞头,一袭白衣,腰束革带,佩剑,短腰皮靴,相貌称不上英俊,个头也颇寻常,然一眼看去,自有温雅之润。
“将军,此君便是洹水杜知仁。”尽管是着重介绍,郭孝恪却没多言,只介绍了此人的名字。
李善道感到了郭孝恪的“着重”之意,可不明白他为何着重,说道:“洹水杜君?”
“将军,知仁,是杜君的字,其名正伦。”
李善道说道:“名讳正伦?”杜正伦,这名字就有点熟了,猛然想起,听魏征提过,赶忙再细看此人,摸着短髭,问道,“敢问足下,可即是一门兄弟三人,俱中秀才的洹水杜君?”
名叫杜正伦的此士,很客气,身在马上,叉手礼道:“回将军的话,即鄙人也。”
杨坚为加强中央集权,打击门阀贵族势力,於开皇七年,命各州“岁贡”三人,按“秀才”、“明经”两科,入朝考试,——此实是科举制的源起。秀才的考试难一点,而且也不是每年都考,从开皇七年到现在,总共也只考了四五次,考中秀才的士人总计才有十余人。
而杜正伦和他的两个兄长,却是先后俱中秀才。
在时下的士人中,他兄弟三人的名头很响。
要论智略、知兵、勇猛的话,杜正伦可能排不上号,但他“隋之秀才”,且是“兄弟三人俱秀才”的这个极其稀缺的身份,那就很有点价值了。
李善道立刻认识到了他的价值,手挽缰绳,将坐骑停下,从马上下来,向着杜正伦行了个礼,说道:“刚才不知是君,有所失礼,君勿怪。君此马,驽马也,驽马焉配秀才?请君下马,骑我的马!”说着,亲手上前,揽住了杜正伦坐骑的辔头,等他下马,竟是真的要与他换马!
杜正伦一下没反应过来,兀自坐在马上没动。
一腔赤心、忠心耿耿的高延霸看不过去了,跳下马,三两步到杜正伦骑边,托住他的腿,抓住他的手,把他给抱下,又到李善道的马边,将他放了上去,瓮声说道:“书生,可坐稳了!”
杜正伦手足无措,连声说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
李善道已换上了高延霸的马骑上,笑道:“杜君,你放心,我这匹马,通人性,你只且骑,跌不得你。”
这一幕场景,众目睽睽,郭孝恪等数十人,皆看得清楚,听得清楚。
众人无不惊诧。
新投到黎阳的另几个士人,再看李善道时,眼神已是大不一样。
郭孝恪亦惊讶之色,笑道:“将军爱贤,至於斯乎!比之将军,往日俺却是薄待杜君矣。”
其实,郭孝恪对杜正伦也很器重,要不然,不会今日带着他一块儿迎接李善道。只是和李善道刚才的这番作态比起来,郭孝恪的确是大有不足,差得远了。
李善道朗声说道:“长史知我,虽读书少,最重贤士、最爱贤士。杜君之名,我亦久仰,到黎阳后,我实就想遣人往谒杜君。奈何惜乎,无人引荐,不敢冒昧。不意今在此,得遇杜君,欢喜无限!长史,你要早与我说,杜君来了黎阳,我早就回来了,何还等到今时!”
杜正伦感动地无以复加,叉手礼道:“将军错爱,正伦惶恐无已!”
他感动也是对的。
杨坚虽开了科举制的源头,到杨广时,更於大业三年,增设了“进士科”,正式拉开了科举制的序幕,但一则,有隋至今,科考尚非定制,秀才、进士中的不多;二则,便是中了秀才、进士,在杨坚时,大多也没得到重用,至於杨广,现天下已乱,他就算想用,也难用了。
是以,杜正伦尽管早在杨坚时,年纪轻轻地就中了秀才,但在杨坚朝一直不得重用,直到他辞官还乡,也仍还只是个从九品的羽骑尉散官而已。
再有学识,文名再盛,仕途蹉跎,也是白搭。
辞官还乡后,他在乡中,已然是闲居十来年了。
十来年的光景,更是将壮志消磨。而在今日,在黎阳,一个素未谋面,初次相见的右武候将军、黎阳留守李善道,却万般也想不到,居然会这般地礼重於他!简直是崇礼了!
试问之,学成了文武艺,无处可售卖,惆怅了已经十几年的杜正伦怎能不感动?
杜正伦今来黎阳,原意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使李密礼辟自己。
他虽久居乡中,关心天下事,李密、翟让先败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刘长恭等事,他已有闻知,本此前就已动了投李密的心思,唯兴洛离魏郡太远,他不便去,因才迟迟未有将心思付诸行动,而黎阳仓就在他家门口,於是一听说黎阳仓被李密的部将打下了,他就来了。
李密的线,尚未搭上,郭孝恪待他虽说不错,然观郭孝恪,也无重用他的意思,而现如今,李善道却这等地礼重於他,杜正伦一面感动,一面心思不禁地稍稍活泛。
这位李将军,闻之是翟让、徐世绩的亲信,位居李密部下六卫十二将军之一,标准的实权派,又闻他近日取下了武阳郡,兼领了武阳郡守的职位,——那这位李将军是否暂且可投之主?
“亦无须急,且再察之。”他如此想道。
人与人不同,像于志宁,李善道重用他,他还不乐意;像杜正伦,则闲居多年,逢此世变,一受李善道礼重,则即心有所感!若究其缘故,盖亦人之出身、经历、脾性之不同的原因。
也无须多说。
拥万众之军,方攻破一郡,得加封“大将军”,正三品之贵职,而却当众让马与一白衣士子。
李善道的此举,给在场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也在不久之后不胫而走,河之两岸,诸郡士人,颇多闻知。
进到城中,到了县寺。
堂上坐定。
官婢捧上茶汤、蜜水,天气渐热,捧上的还有一种名叫酥山,类似后世冰激凌的甜点。
又有各色小吃、果子,人人案上都是摆了一片。
郭孝恪坐在左首上座,说道:“时辰还早,将军才刚到城,风尘仆仆,想亦疲累,先请稍歇些许,去去暑热,晚些,俺再令上酒菜,为将军接风庆功!”
主位自是李善道坐,他抿了口茶汤,说道:“长史,你且来与我说说,魏公缘何忽叫徐大郎下令,命不准饥民入仓城自取粮?”
从行往接李善道的数十人,多数没有进堂,此际堂上坐着的,加上李善道等,十余人。
郭孝恪回答说道:“好请将军知,魏公所以忽叫徐公下此令,是因贾参军之谏言也。”
“贾参军?你是说贾润甫?”
郭孝恪说道:“正是。将军,贾参军进言魏公,言说,‘今虽得兴洛、黎阳诸仓,然无典掌,又无文券,由民自取,取之过多,力不能支,便随意丢弃,糟蹋过甚,一旦米尽民散,公孰与成大业哉?’魏公於是令不得再任由饥民自取粮。不仅是黎阳仓不准了,兴洛仓也已不准。”
一人大怒拍案,说道:“贾参军此议,岂有此理!”
众人看之,是赵君德。
郭孝恪待再解释。
李善道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赵君德不要急着发火,色转沉吟,说道:“四郎,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