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村里的晒谷场四面空旷,远离山林,是一块很平坦的大石坝。
每年秋收,为了抢位置晒稻谷,王家李家赵家,村里三大姓大打出手的事儿没少干。眼下,全村人挤在晒谷场,防备着大地时不时晃动,后山巨石时不时掉落,人心惶惶之下,倒是空前的团结和谐。
十几间用树杈子搭建,再铺上稻草搭起来的简易窝棚里挤满了人。因地龙余威,这简陋的窝棚偶尔还会坍塌,但好在砸身上顶多疼一下,倒没有生命安全。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这般用稻草抵御寒风。
大半夜的,汉子们举着火把有序地继续搭建窝棚,妇人们则在旁边帮忙,这会儿睡在棚里的都是些小娃子,也不拘谁家的,只把男女娃分开,各自挤做一团睡得喷香。
见他们回来,不少村民都凑了过来,一个劲儿问着外头的消息。赵大山看人还挺齐,干脆就把各家的药分了,又说了一下镇上的情况,最后才道:“余下的钱我全换成了药,这些就不分了,算做村里的东西。”
“大山做主就成,咱们都听你的。”
“对,对,咱都听你的。”
如今正是举村拧成一股绳共渡难关的时刻,他们巴不得有个能主事的人站出来,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说反话。
给村里就给村里吧,谁还不是村里人呢?
说到底,他们也是沾光的。
分完药,赵大山就回了自家所在的窝棚。也是巧了,隔壁棚子就是二癞家的,二癞爹已经抹着眼泪蹲在一旁熬药了。
赵家汉子多,不需要村里人帮忙,赵三地和五个小子一起搭了个大窝棚,里头铺满了稻草,一家老小全挤在一处。
赵大山盘膝坐着,手里捧着海碗,边刨饭边细说一路上的经历,感慨道:“爹,咱村离镇上远也不是没好处,外头就算捅破了天也闹不到咱们这儿来,你是不晓得那些百姓眼睛都红了,抢米抢药,听说还有人去大户人家摸金银……”
他瞅了眼一旁睁着双水灵灵大眼睛望着他的小妹,抿了抿唇,不敢说的太细致,担心吓着她。
赵老汉和王氏都听懂了,啥摸金银啊,摸尸体还差不多!
真不晓得外头这是死了多少人,这才一日工夫不到,镇上竟就乱了起来,真是听得人骨头缝子都在冒凉气。
王氏舔了舔干涩的唇,她心里慌得很,手指忍不住发抖,总感觉这世道不太对劲儿……这几年又是雪灾,又是干旱,眼看着到了年关,居然又遇地龙翻身,年年灾祸不断,这是否是上天的警示?
难道今年也不是一个安生年吗?
“一路上遇到的汉子也说他们村死了不少人,大晚上的,大家伙都没有反应过来,逃出来都是命大的人。
“谁说不是呢,咱都是命大的。”王氏苦笑,伸手揉了揉身旁闺女的小脑袋。
“最近咱就别去镇上了,等开春再说吧。”赵大山寻思家里的粮食吃到开春是没问题的,粗盐暂时买不着,但年前腊肉熏了不少,咋都能顶一阵儿,回头再问问村里人有没有多余的,他们拿东西换,买也成。
家里人都好好的,吃食也不用操心,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外头,听那些百姓的意思,官老爷是抽不出心神管他们潼江镇了,还活着的差爷全去了地动中心的几个城镇,就看今日镇上那情况,东西被抢了也是活该,粮铺伙计被哄抢的百姓打得头破血流也没丁点办法,粮食保不住不说,人还去了半条命。
赵大山觉得那场面吓人得很,没了约束,平日里缩着脖子讨生活的猫狗鼠一下就全钻了出来。
他不去干那畜生行径,也看不上。
王氏按捺下心头的慌乱,点头道:“就听老大的,这段日子就别出村了,那些事和咱没关系,咱也管不着。”
说罢,看了眼几个儿媳,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儿你们带着媳妇回岳家看看,有啥能帮到的就搭把手,家里有我和你爹在不用担心。”她也是从当别人儿媳过来的,咋不晓得她们心里的担忧?今儿一个个心神不宁,都惦记着娘家呢。
朱氏几个一听,果然面色大喜,连忙道:“谢谢娘!”
夜已深,赵大山走了一日山路也累了,一家人不再多说,裹着棉被就这般躺下睡了。
赵小宝缩在被窝里,她身下不是稻草,而是一床褥子,褥子下才是稻草。她半点不觉寒冷,因为身侧躺着爹娘,他们给她遮挡了所有的寒风。
她睡不着,只能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头顶。
外头一直有说话声,还有踩雪的响动,熬药的咕噜噜声也很清晰,她知道那是给二癞熬的药,他家的窝棚就在他们家旁边,是爹特意安排的,说是蹭她的运气,希望她能保佑一下二癞。
赵小宝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艰难地伸出指头挠了挠发痒的脸蛋,不知道为啥,她突然感觉自己变聪明了。
都能听懂爹说的话了。
还知道自己有一个别人没有的地方,那里有哥哥们开垦的三亩肥田,还种着粮食。
以前她以为爹娘哥哥们是来梦里陪她玩耍,原来不是哦,她的梦境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只有她点头同意了,他们才能进来。
因为她小,什么都不懂,爹娘才会哄着她,请小宝仙子带他们进去。
想到此,赵小宝挠痒痒的手忍不住捂住小嘴,偷偷笑出了声。她眼中带着一抹狡黠,眼珠子转了两圈,突然,整个窝棚里飘荡着一股浓郁的清香。
黑漆漆的被窝里,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一颗桃子。
睡梦中的赵老汉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嘴里呓语几句,还翻了个身,吓得赵小宝连忙把手头的桃子丢回神仙地,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果香霎时消散。
过了许久,窝棚里再没了动静,赵小宝才伸出那只拿过桃子手,忍不住凑到鼻尖处嗅了嗅。
黑暗里顿时响起可疑的吸溜声。
赵小宝抹了把流出来的口水,把胖嘟嘟的手指头伸到嘴里含着。
娘说翻过了年,她就四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难怪她突然变得这么聪明,原来是因为她长大了呀!赵小宝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激动之色,她一直想当大孩子,这样族里的小孩都会听她的话,因为她是小宝小姑!
她没长大之前,族里的小娃子只有二癞会听她的话,每次叫她小姑都是真心的,不像别的孩子,当面叫她小姑,背地里喊她小屁孩,一点都不听话。
她很喜欢二癞侄儿,她不想他死。
赵小宝忍不住又拿出了桃子,她咋这么厉害呢,脑子里想着桃子,那个被她丢到地上的桃子就出现在了她手里。
窝棚里又散发出浓郁的果香。
“啥味儿啊,咋恁香?”赵老汉迷迷瞪瞪睁开眼,感觉下巴凉飕飕的,伸手一抹,哎妈呀,居然流梦口水了。
“爹,吃桃子不?”一道软乎乎小嗓音从身侧传来,带着一股子偷偷摸摸的意味儿,跟做贼似的。
“啥桃、唔……”赵老汉刚张开嘴,就被塞了个凉呼呼的东西,他下意识含住,舌头轻轻一压,那玩意儿就化成了水消散在嘴里,只留口齿余香。
赵小宝见爹没有反应,歪了歪脑袋,又用指甲盖抠下一点塞进他嘴里。赵老汉冷不丁一个激灵,这次可算是回过了神,他就说这香味儿咋这么熟悉!
这不是长在神仙地的桃子吗?这香味儿他再熟悉不过了!
“小宝,你……”赵老汉震惊了,睡意登时烟消云散,咋回事儿?那长在神仙地的桃子咋会出现在这里?
“爹,我抠不下来。”赵小宝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这桃儿没熟透,她把桃尖尖的软肉抠给爹吃了,剩下的她抠不动。
“你抠不动,你咬呀。”赵老汉急道。
然后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估摸着是桃子被他闺女啃了一口,那叫一个清脆,四散的香味儿勾的赵老汉口水直流。
尤其这会儿窝棚漆黑,他啥都看不见,画面全靠自己想象,越想越馋。
“小宝,咋回事儿啊,你这,这桃子咋摘的?”
那么高的树她咋爬上去的??
“爹,咱家刀呢?”赵小宝忍着馋意,啃了一口就不吃了,转头问她爹要刀子分桃子。
“你要刀干啥?”
“切桃,给爹娘,哥哥嫂子,还有侄儿们吃。”
赵老汉听着闺女软乎乎的小嗓音,一颗老父亲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孩子没白疼啊,吃点啥好东西都惦记着他们。
他想说不用,桃子你自己吃,小宝吃了才好,就又听赵小宝道:“再给二癞侄儿一片,给春芽一片,给李嫂子一片,给……”
“等、等等!”赵老汉连忙打断喋喋不休的老闺女,这几个可全是被砸了脑子的,他心头跳得厉害,“小宝,这桃子难道有啥神异之处?能治病不成?”
“不知道呢。”黑暗中,赵小宝蹙着秀气的眉毛,“小宝就是想给他们吃。”
二癞侄儿叫她小宝姑,她喜欢听话的小辈。
春芽是她在村里玩得最要好的小姑娘,夏日里还在后山给她摘红地果吃,她喜欢春芽。
李嫂子是个寡妇,一个人养大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大萝卜和小萝卜若是没了娘,日后可咋活啊。
她,她不想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