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不知这回的地动和当年的相比哪个动静更大。
但当年地动是在夏日,这回是深冬,王氏只能安慰自己,眼下便是死了人,也能在家停留上七日,尸体没夏日那般容易发臭腐烂。即便还是有人趁火打劫,当官的也该有过一回经验,不会再重复当年的悲剧了。
王氏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用被子裹好赵小宝,不露一丝寒风,然后递给站在一旁的赵登:“抱好你小姑,喜儿和阿奶去挖东西。”
“诶!”赵喜忙应道,屁颠颠跟在阿奶身后。
王氏看着狼藉一片的主屋,深深叹了口气,她寻了方向,便开始指挥赵喜挖东西。最值钱的匣子她藏在了小宝那处,但还有些日常花用留在外头,铜板碎银零零总总共好几两银子,被她用个木匣子装着藏在床底下。
这下子可有得挖了。
赵喜年纪不大力气大,王氏比不得小孙儿,刨出衣裳鞋子被褥就累出一身汗,叫他继续挖,她胡乱把鞋子套上,把衣裳往身上一披,也不管脏不脏湿不湿,穿上才没那般冷。
“娘,褥子衣裳都往哪里放?”孙氏抱着两床脏兮兮的棉被,不知道该咋办,眼下就没个能落脚的地儿。
王氏看见她就头疼,老三媳妇是个不长心的,遇事拿不定半点主意:“床板子应是没坏,找出来拾掇干净,家里不能受潮的东西全放上头,你注意着些。”
“好嘞。”孙氏像是终于找着活儿,不再像个无头苍蝇这里来一下那里来一下。
朱氏把几间屋子的木板子翻找出来拼凑在一起放在院子里,然后把褥子衣裳等放在上头,往上搭上一张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油布。随后又把罗氏挖出来的粮食搬上头,面粉粗盐猪油全都不能要了,只有脏的不成的腊肉可以留着,灶房里一应物什,只要还能吃,还能使的,全给放在箩筐里抬到木板子上。
期间,地龙几次翻身,吓得一家子紧紧挨在一起。
好在动静一次比一次小,没有最初的声势浩大,但后山深处偶尔会响起那么一两声好似巨石从高处坠落的声响,在漆黑的夜里,足以使人心神惧颤。
所有人眼中都是惶惶不安之色。
赵老汉带着两个儿子先去了族老家,那家的老爷子他都得喊声老二哥,只是还未走近就听到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年轻人腿脚麻利,在地动翻身时还能快速跑出来,然而平日里走路都杵拐的老头却没那份幸运,儿孙刨出来时,人已经没了。
“叔,我爹没了。”一个年纪和赵老汉差不多大的汉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咋都拉不起来。
“栓子,振作起来,一大家子都指望你呢,家里再不能少人了。”赵老汉大致扫了一眼或坐或跪或瘫软在地的赵栓子一家,身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但瞧着不致命,养养就能好。
唯独老爷子没了。
“叔公,这是地龙翻身吗?”赵栓子的儿子是个老实汉子,没啥见识,就觉得这像是老人嘴里的地龙翻身,忍不住问村里最有见识的赵老汉。
赵老汉面色沉着地点点头,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扭头看向赵栓子:“栓子,阎王爷不等人,眼下能救一个是一个,我先把大牛二牛带去帮忙,你把你爹妥善安置好,家里还能使的物什都抓紧挖出来,别等受了潮。”
说罢,没等赵栓子反应,便带着赵大牛兄弟二人急匆匆去了下一家。
赵老汉辈分高,他若开口,村里人都会听几分,就算是家里死了人,哭也得先憋回去,这会儿活人为先,死人靠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谁敢有私心就是与全村人为敌,日后没人会帮你家。
有他站出来领头,晚霞村好似有了主心骨,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火把,火光流窜与各家各户之间,吆喝帮忙声络绎不绝。
妇人们嗓子都哭哑了,麻木地瘫倒在地上,跪地乞求上天饶恕……
更多的汉子跟在赵老汉身后,听从他的指挥,一家家去救还压在房梁土墙废墟里的村民。
此时,已经无人再去计较这家人姓啥,平日里有没有吵过嘴,以前有没有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干仗骂架,这会儿就算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家人,都得齐心协力救人。
“阿爷!”
赵老汉正在村长家帮着把村长的尸体抬到院子里,他扭头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一家老小,眉心突突直跳,只觉心里发堵。
见大孙子跑过来,眼圈红红的,他心里咯噔一下。
“咋了?”他迈步迎过去,不想再看身后这群不孝东西。
赵小五抹了把眼泪,闷声闷气道:“二癞子被落下的房梁砸到了头……”
从家里出来,他和两个弟弟分成三路,各自去平日里玩的要好的小伙伴家瞅情况顺便帮忙。他去的就是二癞子家,刚跑去院子里,就听见二癞子娘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嘴里大声喊着二癞子,二癞子他爹抱着他一声不吭,只是泪水已经糊满了脸。
白日里还和他们打打闹闹的二癞子,此时软塌塌地躺在他爹怀里,后脑子流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地面,看着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二癞子是他爹娘唯一的儿子,前儿风寒就险些丢了命,这好不容易救回来,眼下又被房梁砸了脑袋。
赵小五眼泪啪嗒啪嗒直掉,看着阿爷,身子都在发抖:“阿爷,咱家还有没有治脑袋的药,二癞子,二癞子要不行了,我不想他死。”
赵老汉见他双手都是泥,指甲缝都是黑乎乎的,他上前一步狠狠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只大步带着他往二癞子家走去。
赵二癞家离村长家不远,此时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房屋塌了,□□些的还有半面土墙杵着,更多的是稻草瓦片房梁墙壁全都塌作一团,没个落脚地。
赵二癞家哭声震天,二癞子的阿奶阿娘嗓子都哭哑了。
“我家二癞是碍着天上谁的眼了,前头生病没被你们收走,这回也要砸了去吗?!”二癞的阿奶坐在地上蹬腿踢足。
“癞子,娘的癞子,你别睡了,赶紧醒醒……”癞子阿娘紧紧抱着怀里双目紧闭的儿子,又哭又笑,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二癞子的爹和阿爷则是瘫坐在地上,望着转瞬间啥都没了的家,怔怔发神。
赵老汉叫了他们几声,愣是没得到回应。
老癞子和他婆娘一把年纪才生了二癞他爹,他这侄儿子嗣也不丰,成亲多年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结果养到九岁,到了定根的年纪一场风寒下去人没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才生下二癞子,对这根家里的独苗苗,平日里是千万般小心呵护着,前些日子二癞子不小心染上风寒,眼瞧着不太成了,他家拿了两副药过去才把娃儿给救回来,结果眼下又遇上了地动……
他都不敢想若是二癞子死了,这家得成啥样。
“侄儿媳妇,给我看看二癞子。”赵老汉暗自叹了口气,走到二癞娘跟前轻声道。
二癞娘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眸,仿佛这才看见赵老汉和他身后的赵小五,听见这话,她眼里的泪“唰”一下落了下来,望着这个村里最有本事的老叔,哭求道:“大根叔,你救救我家二癞子,他后脑勺被房梁砸到了,流了好多血……他还没死,他还有一口气在。”
赵老汉伸手探了探二癞子的鼻息,确实还有一口气在,虽微弱,但娃子确实还没死。
可眼下这情况,别说去镇上寻大夫,便是去隔壁村找赤脚郎中抓药怕是都不成,这场地动声势浩大,隔壁村估计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说句难听话,还不晓得那郎中在不在呢!
二癞子就是还有得救,都没机会救啊!
他沉默不语,落在二癞娘眼中,就是二癞子没救了,她仿佛最后的希望没了,跪在地上,抱着二癞子失声痛哭。
“谁来救救我儿子,他还没死,他还有救啊……”
…
赵瘸子家。
赵全也在痛哭,八尺高的络腮胡大汉此时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爹没了。
地动发生的瞬间他就醒了,第一时间就往他爹屋里跑,可还是没来得及,他爹腿脚不便,本来人就上了年纪身体骨不利索,眨眼间就被倒塌的墙面砸了个正着,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气。
赵全先顾了爹,就没来得及顾儿子,结果两头空,爹和儿子都被埋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儿子没死,但腿被砸了,这会儿正躺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嚎哭,疼得满地打滚。
赵二田看着被挖出来的瘸子哥和狗剩,又看了眼哭得像个孩子的赵全,双唇嗫嚅了下,不知道该说啥,干脆转身去了下一家。
这时候啥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一整个晚上,赵老汉父子三人忙碌的身影出现在各家各户,随着时间过去,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默,哭声和绝望萦绕在这个小小村落,久久不散。
往日里熟悉的一张张面孔,此时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夜之间,阴阳两隔。
当天边泛起鱼白肚,赵老汉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家,看见抱着双腿乖乖坐在木板子上一动不动的赵小宝,老泪险些没忍住飙出来。
家没了就没了,一家人好好的就成。
“小宝啊,爹回来了。”
赵老汉这才发觉自己一双腿软的不成,这会儿后劲儿上来了,路都快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