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刘璋在刚看到刘备军的宣战檄文时,内心是不屑和愤怒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刘备对他宣战了,更是因为刘璋自己下意识就觉得:对方宣扬的开战目标,本来就荒谬可笑。
王累和郑度这些人,明明对他刘璋忠心耿耿,这一点是益州上下人所共知的,怎么就成了“傀儡”他刘璋的“奸佞和亲曹派”了?
提防刘备是提防刘备,亲曹是亲曹,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所以,刘璋认为刘备在抨击时吹过头了,就会显得太假。益州文武没人会信这种谎言的,檄文中那些过于戴高帽的描述,只会起到反效果!
看完檄文后,刘璋便忍不住对着送檄文来的黄权,愤慨问道:“公衡,你觉得此檄文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意?
文中那些狂悖之言,竟说我益州牧府中有亲曹附逆之辈,这些话不是太荒谬了么?
天下有谁会信?我军文武见了此文,必会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吧?”
黄权还是有脑子的,面对主公的质疑,他还是认真分析了,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此文明面上是出自王粲之手,但王粲不过荆州一文学之士,其中提纲挈领的东西,肯定不是王粲自己能想到的。就算想到了,他也没这个资格定调。
所以十有七八,此文乃是诸葛瑾之意。诸葛瑾天下大贤,十年前便被陛下以明德远见褒奖,擅论古今之德运兴衰。如今又掌权多年,位居司徒。
诸葛瑾之言,绝不会是胡乱攀扯的,必有深远思虑。主公觉得文中所言荒谬……或许是主公没有看懂其字里行间隐约阐述的道理。
我怀疑,诸葛瑾的战前攻心之策,肯定还没有用完,肯定还有后手。这道檄文上语焉不详、过于简略的部分,或许是因为檄文乃是发给天下人看的,需要士卒百姓也能看懂,雅俗共赏。
后续敌军一旦入寇围城,对我军文武高层进行劝降时,肯定就不是用这种粗浅的说辞了……”
黄权一番分析,才让刘璋的情绪,从愤怒和不屑,稍稍转向了紧张居多。
这些胡说八道的指控,难道真能邀买到人心、影响到文武的向背?
刘璋不由稍显心虚地追问:“我倒是确实没看懂……请公衡细言之。”
刘璋出身宗室豪门,对于学问一道,确实是不求甚解的。对方跟他文斗讲道理,他一时也确实看不懂,这不奇怪。
黄权便指着檄文当中比较隐晦的两段话,简明扼要解说了诸葛瑾的意图——至少是他揣摩的诸葛瑾的意图。
“主公可知,早在十年之前,诸葛瑾尚且寒微之时,去许都朝觐面圣,便被陛下恩遇,留于石渠阁讲经,问天下德运之转移。
陛下对其赏识有加,认为他对‘汉之所以当有天下’,做了更全面的论证。
如今已过去十年,诸葛瑾当年之论,天下饱学之士多已耳闻。属下今日只谈其中一点,倒是与这篇檄文一脉相承:
当年诸葛瑾论证秦始皇虽统一天下却依然失德,理由是什么?便是借鉴了孟子对梁惠王之言,‘天下恶乎定?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按诸葛瑾阐述孟子之论,统一天下之所以有德,不是统一本身有德,而是统一才能让天下安定,让百姓不用把性命钱粮浪费在打内战上,安定才是德。
秦无德,是因为统一后变本加厉横征暴敛,导致天下虽然不打内战了,但百姓负担却比之前打内战时还高,白统一了。
秦忘了统一只是安定天下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百姓没有得到好处,故‘始皇帝死而地分’。
诸葛瑾进一步阐述,有德无德是从百姓是否真正受惠来看的,所以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有道理的……”
刘璋听得有些晕头转向,连忙出言打断:“公衡!能不能长话短说、直切要害?这些往昔之论与今日的檄文有关系么?”
黄权连忙拱手谢罪,然后尽量再加快阐述和语速:
“有关系,属下这就简而言之——今日诸葛瑾这篇檄文上,这两段说了什么?说的就是益州之地,自古‘天下未乱蜀先乱’,究其原因,便是蜀地山川隔离、易守难攻。
如若天下大乱离散时,蜀地自成一国,当地百姓看似便可以短期内少养兵、少纳钱粮,百姓的负担会比作为天下的一部分时更低一些。
所以,当天下将乱时,蜀地便会屡次生出一股天然反叛朝廷的势力,他们要的就是割据自立,让‘蜀人只给蜀人当兵、蜀人的钱粮只给蜀人自己花’。
这些人或许会打着忠义于蜀地诸侯的旗号,但本质却是背叛朝廷,以割裂天下为代价。而且他们许诺的‘减轻百姓负担’利益只是一时的。
因为只要蜀地自立,长久之后必然导致蜀内蜀外的世界拥兵对峙、到时候蜀地诸侯就要养无数大军以自保,百姓负担持续加重,养兵的代价终究会远远超过‘不用给中枢朝廷上贡钱粮’的代价。
所以在诸葛瑾的说辞里,蜀地自立的趋势,不仅是叛汉,是附逆,长久来看,还是害民……当然,这只是诸葛瑾的说辞,不代表属下会相信这些谬论。
但是,战时自当料敌从宽,属下不信,不代表我们不该提防诸葛瑾进一步利用这点进行宣扬,给前线各城的镇守文武台阶下、让他们在作战不力时找到一个投降的借口……”
黄权大致把这篇檄文上,所阐述的关于“蜀地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为什么不能让百姓长久受惠、为什么跟外部一统才是对百姓最有利的”理由,给刘璋说了一遍。
刘璋听得依然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多多少少明白了。
他也不由捏了一把汗,没想到还是黄权有脑子,居然从短短两段话里,解读出了那么深奥的东西。
这确实是需要实力的,因为王粲的这道檄文,要求的是“雅俗共赏”,不是什么政论文,很多东西只是喊口号,不论证。是黄权自己还算有点见识,也知己知彼,读过敌人的著作,这才能搭配着解读出这些。
经过黄权的解读后,刘璋也终于认识到了诸葛瑾的险恶用心:诸葛瑾当然知道,光靠文戏,是不可能劝降刘璋军麾下将领的。
但是如果文武结合呢?如果军事进攻本来就顺利,守将焦头烂额,觉得没什么机会了。这时候,他们原本全靠一口忠义勇气死撑着。
但如果诸葛瑾的文戏恰到好处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让他们意识到“原来这时候投降也不会丢脸,不会被史书说成是卖主之贼”,那么这些动摇者或者说骑墙派、顺势就投了的概率,会不会变大呢?
这就是当年曹操在官渡之战前、看到陈琳讨伐檄文时,为什么会说“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
檄文最大的作用,不是直接劝降,那是不可能的。
但它可以在讨伐一方军事优势的情况下,起到催化敌人借坡下驴的效果。
只是官渡之战时,袁绍没有形成军事上的胜势,没到‘压垮曹军文武内心最后一根稻草’的地步,所以陈琳的檄文也就没发挥太大效果。
至少现在,诸葛瑾已经通过檄文,在抵抗者圈子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蜀地有很多的“地方保护”分子,也有很多的分离倾向的人,他们都是以为本地人民短期减负的幌子邀买人心,实则长期来看是加重了百姓负担、害了蜀地百姓。
(注:澄清一下,这里说的是,蜀地心怀割据的政权,是不具有‘为全天下减轻负担’这個德的,因为只要长期割据,必然双方都加强军备,最后双方百姓都负担加重痛苦。
但是,历史上诸葛亮主政时的季汉,当然是具有正义性和德的,因为诸葛亮始终提出了北伐的口号,并且付诸实施了。他没想着长期割据相持,他是想重新统一天下的,他毕生也坚信这事儿有机会做到。)
而檄文的最后,诸葛瑾之所以能把王累、郑度这些人定为奸佞、定为“貌忠实奸”,也是凭着这番逻辑推导。
因为诸葛瑾很清楚,王累这种人,对于刘璋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上王累为了反对刘璋迎刘备入川,死都不怕,你要直接说他不忠于刘璋,没人会信的。
但是,诸葛瑾也可以敏锐地指出:这些人忠于刘璋,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因为刘璋能代表他们的家族利益、小集团利益。
王累等人,无疑是支持“蜀地地方保护”主义的。他们追求的就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给朝廷交钱也不给朝廷当兵,本地钱本地花,一文别想带出川。
对于大汉,王累是没有丝毫忠义之心的,也完全不想为大汉的重新一统、安定出钱出力。
蜀地那些追求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其实都是这个心态。
诸葛瑾要占住道义的制高点,就必须把这一层点破,然后才能开始大规模的劝降攻势。
他必须先解决“忠于刘璋不等于忠”的问题,把对方的心理防线瓦解掉。
而且,站在诸葛瑾的角度,这笔买卖是绝对不亏的。
因为他知道,不管后续能靠这个心理防线瓦解、来劝到多少人,至少一开始,他就能劝到三个重要文武来投降——只不过这一点,对面的敌人是不知道的。
……
刘璋被黄权这一番透彻的解说,也是彻底吓得有些动摇了。
他连忙走到地图边,仔细审视了一番:“没想到一篇檄文,竟还隐藏了那么多险恶用心。听说……梓潼那一路敌军,已经逼近到了涪城城外、开始修筑围城营地,准备强攻了?
江州那一路的敌军,也已经渡江南下,把严老将军包围在了江州城内?严老将军和孝直、子乔,应该不会被诸葛瑾的巧言令色所蛊惑吧?”
面对这个问题,黄权又怎么敢回答:“这些都是忠义之士,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不过诸葛瑾颠倒黑白之能,古今无匹。他擅能扭曲忠奸,让忠义之士都怀疑自己是否忠义、让狡诈之徒都误以为自己其实很忠义。如今,我军只能节节死守,先消耗敌锐气,再静观变化了。
如果敌军在军事上没能取得明显突破,那么就算有蛊惑,也未必会生效。当年曹操就曾说过‘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现在就看刘备两路大军的武略,配不配得上济诸葛瑾的文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