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公瑾别来无恙?袁青州盛情款待,我一时难却,在临淄多住了一日。天气炎热,水军士卒不曾流传疾病吧。”
诸葛瑾上船后,直接来到旗舰尾部的指挥舱内,一边走一边跟周瑜攀谈。
周瑜跟在后面,诚恳致谢:“兄体恤士卒,将士们知道了,必定感念。水军士卒多是南方出身,在江东湿热之地尚且能适应,到了北方,区区暑热算得什么。
倒是今年动兵之时,可能会天气转凉,到时候南方士卒,反而难以发挥战力。依我之见,这对公孙度之战,还是宜早不宜迟。为何非要等夏粮入库完毕呢?咱也不指望幽州本地新打的粮食来维持军粮了。
若实在考虑到百姓疲敝,非要多休养生息,那索性拖到明年春耕后再战也可,就别秋季用兵了,这刚开打没多久,天就凉了。”
诸葛瑾跟周瑜年纪相仿,诸葛瑾最多也就大几个月。不过他是周瑜的大舅子,周瑜肯定得以兄称呼,连字都不能带。
周瑜于战乱中离丧家室、不得不另娶,也有将近三年了。刚开始他只是迫于降将身份,考虑到诸葛家势大,二妹诸葛兰看上他,就只有依从。
诸葛兰论美色并不是非常出众,至少比不上她那群嫂子们。
周瑜这么帅,一开始还是觉得这方面内心稍有憋屈。不过后来发现诸葛家的女人才华不凡,心思灵透,跟他很有共同语言,而且也能精通音律,周瑜也就意识到自己捡到宝了。
他此后再跟妻子娘家人接洽,便再无芥蒂。尤其是接触多了之后,他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大舅子小舅子的才智,都远在他之上,不服不行。跟家里人多谈论切磋几次,他都能增长很多新奇巧妙的见识,也开阔了眼界、思路。
此番亲自来黄河河口的青州乐平郡迎接大舅子,他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一上船就开始请教战略思考方面的问题。
反正在海上坐船也闲得发慌,每天不是憋在船舱里闲聊就是到甲板上吹吹风透透气。
从乐平郡的黄河河口到新筑才一年多的天津城,一共有四百里海路,至少要航行三天两夜。到了天津后,沿着易水、水前往渔阳,还有三百里内河水路,内河航行更慢,所以累计至少要七八天才能到渔阳。
考虑到途径新筑的天津城时,诸葛瑾可能还要再稍稍歇息、视察一番,十天后能到渔阳就不错了。
面对妹夫的请教,诸葛瑾也不能什么都说,只能是挑些侧面的借口搪塞:
“你说对了,主公和我就是考虑到去年连战,今年春天才结束,百姓和将士们太疲惫了,非歇息不可。所以今年的农事是绝对不能耽搁的。
至于为何不拖到明年,我也是想出其不意一些——既然以公瑾之智,都看出秋季用兵,适合作战的窗口期太短,那曹贼岂会想不到?所以只要我们盛夏时依然按兵不动,曹贼多半就会松懈,觉得我们今年不可能出兵了。
而且,辽西之地,就是秋季霖雨之时,水位上涨尤其严重。辽河口沿海一带,形成辽泽,浅难过车马,深不通舟楫。如此辽东之敌也必不提防。
但我却知,子龙在收服右北平徐无的田畴后,从田畴口中打探出了由卢龙塞翻出燕山、走草原直趋辽东的道路。如此,我军陆路不带粮草,北出燕山轻装骑行,主力和军粮却走海路,岂不是打公孙度一个措手不及?
就算一时拿不下襄平,至少能在辽东外围广占土地,站稳脚跟,到时候以战养战,因粮于敌。更兼我另有谍报传闻,说公孙度病势渐重,这個时机,也不该错过。
我总觉得他撑不了多久,我既不想背负乘丧伐人的恶名、引得辽东将士同仇敌忾。也不想等他安稳交接,内部恢复平定。”
诸葛瑾用闲聊的口吻,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不少理由。周瑜本着九分直接采纳、一分批判性思辨的态度,听得很认真,倒也觉得不无道理。
大舅子的方法,虽然行险了,但也是把己方的优势充分、尽量发挥了。凡是能利用我军独有的技术手段、制造信息不对称的机会,诸葛瑾是一点都没放过,全部吃干抹净充分利用。
“原来如此……倒是我对兵法的见解,过于正道了,不知用奇。”周瑜反复思忖,似有所得,心悦诚服地叹道。
他是真心感觉自己对兵法的理解,又稍稍进步了些。
如今的周瑜才刚刚虚岁三十,跟历史上四年后赤壁之战时相比,将才还没发展到“完全体”。不过跟着诸葛家抱抱大腿、走南闯北把公孙度之战打完,基本上也能超越后来赤壁时的自己了。
诸葛瑾见说服了妹夫,内心却是暗道了一句侥幸。
只有他自己清楚,为什么非要抓着今年这个机会打公孙度?为什么就是不能拖到明年春耕后?
还不是因为史书记载得明明白白,历史上公孙度就是今年死的。
古代乘丧伐人,不但道义上有点欠缺,关键是容易激发敌人的愤慨,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所以能避免还是避免。
诸葛瑾倒不是完全为了刘备的仁德大义名分,更是为了实实在在的利益,想更好地瓦解敌军的人心。
但是,如果不是知道敌方首脑死了后、再‘乘丧伐人’,而是先开始伐。打了一半敌军主帅病死了,那就不存在任何道德瑕疵了。
而且敌军将士也会人心煌煌,觉得这是天意不佑我军,是天要亡公孙家,所以才让公孙度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心士气会极大崩盘。
这其实跟历史上四年后、曹操南征刘表时非常相似。曹操就没有趁丧伐刘表,而是大军出征走了一个月,快到新野、樊城了,刘表自己忧惧加重病情,突然死了。
这种情况下,历史上的荆州军就完全没能团结凝聚起战力,而是直接崩了,刘琮被蔡瑁带投,荆襄之地兵不血刃易主。
有历史上刘表的例子作为借鉴,诸葛瑾怎么能错过这种良机?
只可惜“预言敌方诸侯病死时间”这种事情太过逆天,诸葛瑾不好直说,也就找了其他一堆次要理由掩饰,便于最终坚持自己的方略。
最终公孙度真能如期病死,那天下人也只会觉得是天命在刘备一侧,更加导致那些弱小诸侯向刘备靠拢,也算是一层额外的人心收获。
……
诸葛瑾和妹夫畅论兵法,切磋后续战备部署方略,数日时间倏忽而过。周瑜对于后续真动手后该怎么打、有哪些注意事项,也愈发磨合周密。
在渤海这种水深不过两三丈的浅水洼里行船,也没什么风浪,非常安稳。
每天早晚凉快时,诸葛瑾都可以到甲板上看看海上日出日落,舒展一下筋骨,对着跃出海面的鲸豚和飞鱼射射箭,就当是锻炼身体。
夜里偶尔还能观观星,拿水晶磨制的原始望远镜过过瘾。古代虽然一贯没有空气污染,但是在海面上观星还是比陆地上舒服,主要是海上雨云要少得多,视野绝对好。
诸葛瑾对天文的理解更多是停留在理论层面,具体的观测,还不如二弟诸葛亮。后来也是在兄弟互相切磋、诸葛瑾教诸葛亮理论的过程中,诸葛亮不经意反哺了几招手艺,诸葛瑾才从弟弟那儿偷学回来,渐渐熟手。
经过多年兄弟切磋,如今的诸葛瑾在天文上才算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
而周瑜这方面的造诣,显然比诸葛兄弟都要差得多。
虽然他也懂一点,跟其他同时代武将相比已经是非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但任何人跟诸葛兄弟比,那都是有断崖式的落差的。
之前诸葛瑾想教人“纬度航行法”,提升刘备军水师统帅的航海定位导航能力,周瑜也一直学得一知半解,还不如步骘、陆议学得好——这也不是周瑜智商不如步、陆,而是他入行晚,基础差。
这东西关键看谁跟诸葛家混跟得更早,步骘哪怕智商低于周瑜,他多了三四年接触、耳濡目染,那就是学得比周瑜还多。所以步骘才能带着船队在不沿着交趾沿岸的情况下、穿越南海直抵林邑国,找回双季稻种子。
周瑜对此也是一度引以为耻,这次岂能不趁着机会,疯狂讨好大舅子,让诸葛瑾趁着这几天航海,实地点拨他更多观星和相关天文计算的技巧。
周瑜还能当场上手实践,一边观测,看完后就回船舱里挑灯夜算,把演算结果拿给诸葛瑾批改。这进步速度自然是神速,短短几天的机会,他就把跟步骘的差距追回来一大半。
启航后第三天傍晚,船队驶到易水河口,在易水河口以南、漳水河口以北新筑的天津城靠岸停泊。
周瑜盛情邀请诸葛瑾上岸过夜,休整数日再行。诸葛瑾也不急,就坦然接受了。
天津城草创两年,如今理论上还只是冀州渤海郡下辖的一个普通县城,地位比郡治南皮还低。
城中配备的文官只有一个县令,还有一个仓令,所以档次最高的官邸,反而是周瑜的校尉府。
诸葛瑾便被接到校尉府下榻,来到后院,就看到一群女眷出来行礼,诸葛瑾也不用回避,因为为首的周瑜正妻诸葛兰,就是自己亲妹妹,他有什么好躲的。
诸葛兰跟亲大哥数年没见,亲自为大哥斟酒布菜,很是殷切。
诸葛瑾一开始大大方方,后来还是被伺候得不好意思了,挥手道:“虽是骨肉至亲,这种侍候人的事儿,岂用小妹亲自动手,自让侍女操持便是。”
诸葛兰眼中泪光闪烁,盈盈下拜:“当初众人都劝妹择夫当看前途,唯独大哥力排众议,让妹得以自主。寻常人家兄妹,岂能有如此恩义,小妹能有今日,都是大哥成全。”
诸葛瑾不想被人看见这种忸怩之态,连忙扶住小妹:“这些旧事何足道哉,再说公瑾也是前途无量,只是你不懂如何看人前途罢了。”
说罢,诸葛瑾就借机岔开话题,跟旁边的周瑜聊起公务,“对了,公瑾,我前日信中让你着力在天津打造盐场,尽量模仿南方广陵、东海郡盐场,争取日晒为主,煮盐为辅——
这事儿你办得如何了?我后续去渔阳,笼络胡人,可要大力仰仗你的天津盐场,就近长期供盐,这可躲懒不得。”
诸葛瑾提到的事儿,也是几个月前,他刚刚跟糜竺、赵云商定后续对胡方略后,就抽空交代周瑜的。
诸葛瑾的后续计划,需要用到大量的盐,引诱胡人大批贩卖活的牛羊牲畜给汉人的边市榷场,然后汉人再打点折扣,腌渍好大量咸肉卖回给胡人。更好地盘活草原上的牲畜肉类资源配给。
不过这一手,在汉朝要实施,首先就得把食盐的成本巨幅打下来。
如果是原先的煮盐法制海盐,成本太高,大规模做咸肉、火腿肯定是不可能的。煮盐法改晒盐法后,成本极大降低,这一切就有点可行性了。
如今第一年的贸易,诸葛瑾还是先让糜竺从南边东海郡调运了大批廉价海盐,屯在渔阳和天津的官仓里,等着跟胡人贸易。不过后续要长期贸易的话,这个运输成本就比较浪费了。
而海盐是沿海处处能生产的,没道理南方晒了海盐,北方还要千里迢迢转运。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漳水和易水河口沿海的天津,开设盐场用新技术大量生产。
渤海湾沿岸水又浅,要寻找涨潮时堪堪被淹没、退潮时又能裸露出来的滩涂,稍加围堰改造成盐田,也是比较容易的。
后世明清时期的天津,也有长芦盐场可以供应北方京冀重地的海盐需求,也能辐射到张家口和居庸关等地的关外满蒙草原需求。
可见把天津的易水河口到漳水河口之间的滩涂利用起来,只要建设得好,产量会非常巨大。
此刻被大舅子垂询,周瑜也不敢怠慢,连忙表示他自从两个多月前接到信以后,就调度徭役民夫和水军士卒,尽量赶工。春耕农忙时他不敢耽误屯田,就主要靠水军将士劳作。
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盐田滩涂已经围堰了不少,都是涨潮时把围堰留个口子,海水就能涌进来薄薄地积上数尺。退潮前把围堰堵住,然后烈日天晒上好几天,几尺深的海水就能浓缩数倍,晒到只剩几寸深。
不过北方的天气,终究很难有长期烈日、持续把流进来的海水晒到接近干涸的状态。所以晒掉一大半水分后,最后还是得把卤子搜集起来用煮盐法完成最后的浓缩,否则一旦天下雨了,又会前功尽弃。
这一切生产工艺,如今已经开始试点了,只要再假以时日,就能扩大生产规模。
诸葛瑾听了后,也不苛求。他知道后世江苏盐城一带的海盐晒盐条件,那是全中国得天独厚的,再难找出第二块那么优越的沿海盐田。
否则盐城也不至于得名盐城。
天津长芦盐场的自然环境,比南方肯定有劣势,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要周瑜不犯错误,尽量把南方广陵郡磨合了数年的技术,能移植的都移植过来,做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
诸葛瑾便中肯点评:“你能做到这样,也非常不易了,至少用过心,没有误事。明后几日,我先看看盐场,只当是歇息舟车劳顿。确认没问题了,再去渔阳。”
周瑜连忙应承,表示他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