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宛京,冬至夜。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不见丝毫停歇,地面上早已铺满了厚厚一层,随着满天飘雪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托托、托托、托托……
敲二停一的梆子声连续响起,预告着此时已是二更天了,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身穿灰袄袍子的打更人哆哆嗦嗦的在雪地里踩出一连串深坑般的脚印。
“这该死的天气,倒要下到几时去?”
打更的更夫费力把脚从刚刚踩实成的一个雪坑中拔了出来,姿势扭曲的在半空中狠命甩了几下,凝结的雪块扑棱棱的落进雪地里。
突地,远处传出一叠整齐的跑步声,沉重的鞋底穿透了咯吱咯吱的雪层,落在实地上发出踢踏踢踏的重音。
更夫侧着耳朵听了几秒钟,确定了跑步声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赶紧握住手中的梆子,跳起脚动作极快的奔进身旁乌漆抹黑的胡同里。
踢踏的跑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便经过了更夫藏身的胡同,朝拐角的另一处胡同去了,直到胡同的最深处方才停下,接着便是大门开启的吱呀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哎呀,是大军爷来啦,班主,班主,大军爷来啦!”
院子正中,一队身着蓝灰色军服,头戴硬壳大檐帽的壮硕大兵持枪排成两列纵队,带头的是个高大壮实,面色黝黑的青年,众人打眼儿往那肩章上一瞧,嗬,不得了,竟然是个军官,黑脸儿的军官。
黑脸儿军官身上披着灰蓝色毛呢大衣,此刻正歪头斜眼的打量着对面瑟瑟发抖的人。
半晌,慢悠悠的咧开嘴,一口白牙与黝黑的脸皮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陈班主——”
声音粗噶有力,隐隐带着杀气。
“哎哎,军爷,军爷,您吩咐着。”
陈福生又是赔笑又是作揖,连忙从自己的灰布褂子里掏出一把卷烟递过去。
“爷您且挨屋里吃茶歇着,白老板的事儿就交给小老儿去办,必定给您个满意的答复。”
黑脸儿军官没理会递到面前的卷烟,黑色的大头皮靴在雪地上蹭了蹭,脚底子干净的只蹭出了一条模糊不清的梅花印子。
“交给你办?”
粗粝的手指弹了弹沾上雪花的大衣前襟,黑脸儿军官狞笑起来。
“你他妈办得了吗?啊?”
不等旁人看清,半空中划开一道黑色大头靴的残影。
只听得陈班主发出“哎哟”一声惨叫,身体如一张卧弓似的弹飞出去,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四仰八叉摔了个大跟头。
跟在陈福生身旁的大小戏子们全都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陈福生在雪地里骨碌了两个圈,直到人软趴趴的躺平在了地上才回过神来。
几个人闭紧嘴巴,强忍住尖叫,七手八脚的小跑过去把人连拉带拽的架了起来。
坐班的钱二一瞧形势不妙,连忙上前一步,又是哈腰又作揖。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咱们胜福班初来乍到,眼皮子浅,见识短,不懂规矩,白老板就在里头候着呢,您请,您请!”
一面说着一面引了一队大兵朝西边的厢房去了。
眨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剩下陈福生和一众戏子们。
陈福生捂着心口窝疼的哎哟哎哟直抽气。
“班主,您还好着吗?叫大夫来瞧瞧不?”
陈福生摆摆手,顺了口气一脸哀怨的叹道:“这可怎地是好,怎地是好啊?”
“哼,不过就是春合堂里踢出来的下贱东西,还真当比咱们高贵几分了?那堂子里出来的相公说出去比咱们受听风光,说穿了还不就是个坐大腿的。”
说话的是个少年,年岁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声音尖细,面皮白净,眼尾微挑,一身洗的发白的粉色长衫下身段纤细,不盈一握,举手投足尽是妖娆之气。
陈福生一记眼刀横过去,“你倒是不下贱,有本事也叫堂子收了坐大腿去,没的跟着我这无用师父碍了您财路。”
少年不乐意的撇撇嘴,扭着腰转到人群后面去了。
“班主,不妙啦!大事不妙啦!”
陈福生心头正烦,见来人慌里慌张吵吵嚷嚷的,低声怒斥起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仔细撕了你的嘴!”
来人一拍大腿,哪里还顾得上撕不撕自己的嘴。
“哎哟我的班主啊,西厢房的那位,他他他……吊上啦!”
什么?
陈福生浑身一震,眼睛瞪的老大。
“吊、吊上了?”
“是啊,钱二爷让我来知会您一声,吊的都没气儿啦。”
“没气儿了?没气……”
陈福生只觉眼前一抹黑,自己也没了气儿,倒头便朝后栽去。
“哎哟,班主哇,班主您醒醒啊!”
又是一番的手忙脚乱,按人中的,拧咯吱窝的,掐大腿根儿的,最后连脚底板都刮了个紫青,终于把人捣鼓醒来。
陈福生一睁眼便嚎啕大哭。
“哎哟!老天爷不开眼,祖师爷不赏饭呐!角儿没啦……角儿没啦……”
这厢正嚎的起劲,里头的一队人马已经踏着响亮的步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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