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太武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午时末,战场东线。
当处在东翼的李通看见对面的泰山军正肆无忌惮的用弩炮收割着友军的生命时,他终于还是决定出击了。
他和李整不同,李通很明白自己的荣耀终归是系在袁氏一门的,如果袁绍倒在了这一次决战中,他李通又能收获什么呢?
所以,他决定出动了手上唯一的一支江淮骑从去袭击泰山军的弩炮阵地。
而负责带领这支八百骑左右的突击部队的,正是李通帐下的悍将丁奉。
……
此前被剥夺了兵权的丁奉,被临危受命去袭击敌军的弩炮阵地。
当接到这个命令时,丁奉是不乐意的,他这会已经对李通有不小的看法了。
尤其是之前陈氏乡党们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什么”庐江人要被害死”之类的,就一直萦绕在丁奉的心里。
但当命令传来,看着周边的虎视眈眈的那些江淮骑从,丁奉却怎么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于是,丁奉只能披甲挺槊,稍微组织了一下骑队就出发了。
他并没有直直的冲向泰山军的弩炮阵地,而是在细细观察战场,因为他看到,从中军那边似乎也派出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突骑去袭击那处阵地了。
只是丁奉稍微看了看,就发现那伙突骑似乎并不顺利,不仅已经被打散成了数股小队,甚至连胯下战马的速度都下来了,几乎是在挣扎前进。
再然后这些失去速度的突骑就在敌军弩炮的轰击下,死伤一片。
看到这里,丁奉想要让骑从们再缓缓,但战场嘈杂一片,所有人的肾上腺素都在狂飙,那些江淮骑从压根听不清丁奉说的是什么,嗷呼的就冲向了敌军阵地。
这个时候,丁奉再理智也无能为力了,只能咬牙追了上去,不如是,自己回去也是要被李通给法办的。
此刻,丁奉伏在马背上,尽可能的缩着自己,他也不理会自己是不是要指挥了,反正在这个时候,谁都应该最先保护自己。
丁奉他们的出击位置是比较隐蔽的,因为在他们的正前方是没有泰山军的,可泰山军布置的弩炮阵地却是在魏舟的凤翔军这边。
换言之,他们要想冲到弩炮阵地,就需要通过谢弼的魏博军、李武的广武军、张达的雄武军、张南的拱圣军四个军的阵前。
得益于突然性,丁奉他们很快就穿过了魏博军的阵前,但在要抵达广武军和雄武军交接的时候,泰山军发现了他们,并组织了箭矢覆盖。
数千支箭矢瞬息间就覆盖了丁奉他们经过的草地,不断有骑从落马倒地,但也幸亏是速度上来了,他们的伤亡并不大。
这个时候,不用丁奉这些骑将们说什么,那些江淮骑从就知道如今放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继续向敌军弩炮阵地冲锋。
他们要么冲出这条血路,要么就死在这里,再无其他选择。
此时,冲到最前的江淮骑从们已经能看见泰山军的弩炮阵地了,但目之所及,却看见在距离阵地二十多步的地方,到处是尸横遍野。
那是之前从中军过来的突骑,此刻已经悲惨的被消灭在冲锋的道路上了。
可这些江淮骑从们也顾不得为这些友军哀伤了,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之前这处泰山军弩炮阵地是用以轰击文聘那个军的,所以发石车和弩炮的方向都是固定在西南向。
所以按道理来说,从东南方向冲过来的江淮骑从是压根受不到这些弩炮轰击的,因为他们正好是从反方向过来的。
可当江淮骑从们奔到这里时,却忽然发现从泰山军的阵间通道上,一支相当数量的敌军突骑忽然就冲了出来。
他们正是以张歹、薛平、高敖、阎柔四将为首的泰山军突骑。
这些人身穿土黄色军衣,头戴牒帽铁盔,套着扎甲,手持九尺长的马槊,槊头上挂着各色三角旗帜,以冲锋速速直接撞了过来。
这一下子,本以为熬过箭矢覆盖的江淮骑从们,其内心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谷底。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猫着的丁奉直接挺身,高吼:
“狭路相逢勇者胜,随我杀出一条活路来!”
说完,丁奉将马速猛然一个提速,向着前方一个如骑将打扮的泰山军吏士撞去。
对面也很意外,原先一直盯着的是另外一个敌人,忽然眼前就冒出了一个,猝不及防下,马槊都没来得及横扫,就被丁奉一槊撞下了战马。
再然后,这人就被自己后方的友军战马给踏成了肉泥。
一切都彷佛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当两边撞击的那一刻,世界一下子变得灰白。等片刻后,落马的哀嚎和绝望的哭喊都传到耳边时,色彩才逐渐晕染出来。
红的,黄的,白的。
这一刻,落马后依旧还活着的人多么希望这个世间还是灰白的多好,因为那样他们就不用被眼前的“缤纷”给骇住了。
最后从这一次对撞中活下来的江淮骑士不足四百骑,他们犁着一条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三分之的伙伴们就折在了这条道路上。
李通的儿子李旭是这伙江淮骑从的实质主将,他就倒在了这条突围的血路中。
在荡开两轮马槊后,他的战马被第三名泰山军突骑给刺中。没有了坐骑的李旭,只能绝望的抽出刀警惕着四周,最后被无情的杀死在了战马边。
一柄铁钺直接从他的后脑贯入,没有任何多余,他就陪着自己的爱马殒命在了这处厮杀场。
这里距离泰山军的弩炮阵地已经不足百步了,可现在却成了天堑一般,永远也无法到达。
在江淮骑从的右部,同样年轻勇锐的骑部将沈成也被一柄马槊洞穿了衣甲战死了。
他所率领的二百名江淮骑从因为是距离泰山军跑马道最近的部队,其一个部的编制在这一轮的对撞中损失殆尽。
除了寥寥十余骑突围出去外,其余不是阵亡就是受伤落马,等候命运的垂怜。
这里面还有一个“幸运儿”,他就是一名普通的骑士,普通到甚至连姓名也没有,军中只呼为“鸦儿”。
鸦儿是右部江淮骑从中落在最后的一人,当他好不容易从马槊和刀矛的丛林中冲出时,他却大意的踩到一个凹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鸦儿还没来得及起身,附近的泰山军突骑就冲了过来,其中一个对着鸦儿当头就是一劈,直接将敲落了他的头盔。
没等鸦儿从嗡嗡头晕中缓过来,对面的泰山军突骑就又是一刀,而这一下直接斩断了鸦儿护着头盔的半截手指,从小拇指到中指的全部前手指。
鸦儿痛得滚地乱嚎,却正好躲过了一柄刺下来的马槊。等他再次要转过来,一柄铁骨朵砸了下来,直接打在了鸦儿的前胸甲上。
但就是这样,也只是打得鸦儿口中含血。
围在他身边轮番击打的泰山军突骑们有点恼羞成怒了,有一个急得直接就跳下了战马,一手里拿着环首刀,一手拽着鸦儿的发髻,就要割下他的首级。
但纵然是这样,这刀竟然砍在了一处铁项圈上,只是给鸦儿的脖颈割出了几处小伤口。
这个时候,一个粗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却是此部四大骑将之一的张歹。
“都闪开,一群丢人现眼的。”
说完张歹就打开那几个突骑挤了进去,他先是将环首刀上的血给甩走,一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这个袁军骑卒。
而看着看着,张歹忽然笑了,拿刀指着那鸦儿:
“这是个命硬的,我收了。”
说完,张歹就给鸦儿丢下一捆麻绳,随后转身留下一句:
“自己将自己绑了留在这,要是命真的够硬,战后我自然会找你。”
说完,张歹就带着这些突骑继续去追赶刚刚突围的那群江淮突骑了。
鸦儿被留在了战场,他眼神空洞迷茫的看着天空,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但照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一点温暖。
“这鸟世道是真的不让人活啊。”
心头哀叹了这么一句,鸦儿努力支撑着起来,他先是将旁边战死的袍泽尸体拖了过来,然后从他的军衣上割下了一块长布条给自己的断指裹了一下。
等完成这些,鸦儿才有空看眼前这具尸体,但可惜他并不认识这人。
虽然整个江淮突骑只有六七百人,但也并不是谁都能认识所有人的,实际上,鸦儿就认识自己那个什的,其他的一概不认识。
见不是袍泽,鸦儿的心不知道怎么就好过了不少,他看见这具尸体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绳,他心一动,就将这红绳给拽了下来。
来不及看这东西是什么,但只是掂了掂分量,就知道是个好东西。
随后鸦儿将物件塞在了袖带里,又摸摸了尸体,找到水袋大喝一顿,然后才捡着那张歹扔下的麻绳坐了回来。
他将麻绳随意的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将刚刚那具尸体又拉了过来,随后就找了一块舒服的地方一躺,将尸体往身上一盖,就这样等着战争结束。
鸦儿的伪装过于草率,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浑然天成。
是啊,污垢、鲜血、尸体枕籍,任谁都以为这是一堆不幸的尸体。
之后,鸦儿就卧着尸体在战场上睡着了。
……
相比于其他人的惨烈,率先挺槊冲击的丁奉却一点伤也没有。
此刻,从噩梦的泰山军突骑冲锋中侥幸逃脱后,丁奉已经冲到了那些人的弩炮阵地。
因为这些江淮骑从逐渐逼近的缘故,这支弩炮阵地的主将牵招早早下令全军放弃阵地,撤退到西面的郭默军阵内。
这种弃阵而走的行为放在任何军队中都是死路一条,但却并不适用牵招的这支部队。
从真实的价值来说,这些具备初等数学能力的弩炮手和校射手们,远远要高于那堆木头。
无论是弩炮还是发石车,泰山军任何一个工匠营都能批量生产,可要想攒出牵招这群炮手们,却要经年之功。
所以弩炮营在设立之初就得到了张冲授予了某种特权。那就是牵招可以自行判断战场形势,以最大程度的保存有生人员,即便是抛弃弩炮。
此刻,看着早已人去阵空的弩炮阵地,丁奉看着这堆木头机械,眼神中有一种茫然。
就是这堆木头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也就是为了烧毁这堆东西,他们又死了这么多人?
丁奉没有时间细看这些精巧的军械,这会那些泰山军突骑又围了上来了。他从马侧取下沾着松脂的木把,然后用打火石引燃一丝草絮,将木把点燃。
在他的身边,突围出来的百名江淮突骑也点燃了火把,然后学着丁奉的样子丢在了这些军械上。
但很可惜,纵然这些弩炮、发石机都是木头做的,但想要靠一支火把就想要点燃,那也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丁奉他们很快就看见,他们扔出的火把,别说烧起大火,就是将草地点燃都做不到。
前两日的大雨让这些青草非常湿润,这点火把只是将地上烧起了一丛丛烟之外,其他的一无效果。
在看到这么绝望的一幕后,不少江淮骑从哭了,他们死了那么多人,都已经杀到了这里,他们却连烧掉弩炮都做不到。
丁奉也叹息了一声,看着外围那些泰山军突骑越来越近,他叹息了一声,随后就跳下了战马,坐在了地上。
和丁奉相善的几个江淮骑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也跳下了战马,围着丁奉坐在了一起。
慢慢的,像是传染一样,越来越多的江淮骑从选择跳下战马,盘坐在地上。
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去指责什么,他们都隐约有了这样一个共识:
“此天数也,非人力可为。”
是啊,他们作为武士,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的,而现在,他们只是希望以一种“卑微”的方式活下来。
于是,当高敖带着突骑们赶到弩炮阵地时,看见的是百十名江淮骑士盘坐在地上,他们将兵刃平放在腿上,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有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祈求。
在这些江淮骑士的的后面有几架弩炮被点燃着,正冒着浓烟,但大部分弩炮和发石车都大体完好。
于是,高敖明白了什么,他又看向了这群骑士最中间的一人,那是一个身体雄壮的武士,衣甲很干净,甚至都没有什么劈砍的痕迹,他应该就是这群人的主将了。
当高敖看向自己的时候,丁奉站了起来,在他的身后,一名嘴角绒毛都还没褪掉的扈兵正持着将旗站着。
丁奉转过身,小心的将军旗解下,看到扈兵双目含泪,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转了回去。
等丁奉站定,他凝视着高敖,双手高举军旗,大声吼道:
“庐江丁奉,势穷力竭,向贵军乞降。”
丁奉低垂着的头,双目含泪,泪水滴落在草地上,那绿色是那样的鲜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