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柳城经过乌桓人百年间的经营,已经扩展了不少。
虽然还比不上内地,但在北地,也就是比蓟县、涿县差一点的重镇了。
以前,这里是附近渔猎民族眼中的圣地,如河谷南侧的慕容部就将能入主柳城当成部落的天命。
但现在,过往的光辉褪去,在乌桓人的天命坠落后,附近的部落们陡然发现,原来柳城也就是一座平凡的城邑。
经过一夜的发酵,乌桓人的柳城被一群汉人攻破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部落知道了这个消息。
之所以传递的如此迅速,这不能不说有宇文部很大一份功劳。
这些部落都羡慕于宇文部做了一个好买卖,甚至南岸群岭间的慕容部也在扼腕叹息,觉得不如宇文部当机立断。
但此刻,人人羡慕的宇文黑虎正捏着太阳穴,头疼无比。
昨夜,他刚刚应付完一批族老们,他们过来是问,既然汉人已经大胜,那属于他们宇文部的战利品什么时候拿到。
没错,草原人的道理就是这么朴素。咱又是带路,又是出兵的,那战利品就该有他们一份。
宇文黑虎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昨夜已经太晚,他们又没被准许入城安置,所以才耽搁了。
但今天早上,他去找那些汉人谈及战利品这事的时候,却失望了。
因为此前赵云表现的过于峥嵘,使得宇文黑虎不敢找这位神威天谈事,于是他找的是飞龙军的李虎。
一开始宇文黑虎到的时候,李虎还挺热情的,毕竟自己攻下柳城的功劳的确是有宇文部的苦劳的。
但当宇文黑虎谈及战利品的时候,李虎沉默了。
最后,李虎也不想骗宇文黑虎,实话道:
“老兄,你帮了我,照理来讲我也是要帮你的。但你可能对我军不了解,我军的所有缴获都是归公的,别看我是一个校尉,但也没办法私下分配你什么战利品。所以这一点……”
当李虎说这个的时候,宇文黑虎忙摆手:
“李安达,你误会了。我不是和你来要战利品的,即便是我们鲜卑人,每次出猎也是由单于或者部大人来分配猎物,这是天赋予贵人们的权力。我是想,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将我引荐给你们的王,我将带着族内最珍贵的礼物,去觐见他。”
李虎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了一件其他事:
“老兄,你知道吗,昨夜发生了一件事。”
见宇文黑虎在听,李虎轻声道:
“昨日傍晚,我们随王上入柳城。本来大胜嘛,人人都挺高兴的。但后面发生的事,让大家很难受。听说之前你和赵云说过附近田奴的事情,那你知不知道两脚羊呀!”
此言一出,宇文黑虎一个激灵,他先是看了看附近,没有预料中的杀意,忙解释:
“这个我听说过,据说有一些部落会将一些捕奴抓来。但这个两脚羊倒不是用来吃,据说是用来祭祀的。”
李虎深深的看了一眼宇文黑虎,将他看的发毛。
李虎将火塘里的柴又添了一把,笑了笑:
“没事,知道你们不吃人,就是拿来血祭占卜嘛,这个我们汉人懂。”
见李虎这么说,宇文黑虎忙不迭点头,但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解释:
“没有,这个我们宇文部没做过。宇文部是小部,还没有资格和天对话。”
李虎哈哈大笑,但这一次大笑一直笑到李虎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李虎直接将薪柴砸翻,怒骂:
“祭祀、祭祀,那倒说说为何被祭的都是我们汉人?嗯?你辣娘的能和我解释解释吗?”
此刻李虎已然暴走,他真就如一头发怒的雄虎,杀气凛然。
宇文黑虎脸垮了,他忙伏在地上解释:
“李安达,不,李校尉,你真的误会我们了!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让人去我族的图腾地去看,我们真的不会拿人血祭的。”
然后宇文黑虎就给李虎解释了。
也正是通过宇文黑虎的解释,李虎明白为何他说他们宇文部是没资格用人祭的。
原来在草原上,随着越来越多的部落聚合在一起,原先光靠血缘和语言来建立的联系已经不够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草原的祭祀和萨满们来祭祀天,来让各个部落形成一个部落联盟。
同一种信仰,一起参与盛大肃穆的祭祀活动,将使各部之间的联系得到加深。
所以如乌桓王庭或者早些的匈奴王庭和鲜卑王庭都会进行大规模的祭祀。
神的旨意和王的意志一样,甚至比后者还要重要,谁违背了,就要遭受天谴。
而为了取悦神,王庭的萨满和祭祀们就需要奉献上祭品。
因为战争是草原人永恒的旋律,从战争中涌现出的勇士自然也被视为最高贵的存在。
所以,每当部落联盟大胜,他们就会将敌人的勇士祭祀给天,以表示献上了最高贵的礼物。
而宇文黑虎说,他们宇文部落以前的确是个大部落,但因为在鲜卑内乱中失败,他们只能丢弃了大部分的族群,迁移到了东南的大凌河谷地。
如今的宇文部早就断绝了祭祀的传承,族内也没有祭祀存在,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祭祀对象,又怎会用人祭祀呢?
另外宇文部还说,泰山军之所以能在柳城发现这些人祭的痕迹,是因为乌桓人恰恰就是这样的大部落联盟,他们有自己的祭祀团队,有自己的图腾柱,甚至对祭祀的品级都有分级。
其中除了本部落的贵种酋帅外,原汉人普遍被视为最好的祭品。
因为他们更文明、更高贵。
但大多数时候乌桓人是没有足够的祭品的,所以常常掳掠附近山谷的田奴来作为祭品。
听了宇文黑虎这样讲后,李虎的怒火沉寂了下来。
他没有再追问宇文部的情况,而是淡淡回道:
“没事,你说的那个祭祀团队,昨夜就被我的那些弟兄们给烧死了。”
“烧死了?”
宇文黑虎咋舌。
李虎点了点头,然后颇为讽刺道:
“当这些人在火塘里哀嚎的时候,显然他们的天并没有显圣来帮他们。”
宇文黑虎沉默了。
到这里,李虎已经没了多少谈兴,他只是告诉宇文黑虎最近要小心谨慎,因为昨夜的事情,泰山军的吏士们对于他们这些胡虏非常有意见。
最后,宇文黑虎恍惚的出了李虎军帐。
一路上,这座过去的互市重镇如今萧条了不少。不断有乌桓人被成群结队的撵出城,这些过去养尊处优的乌桓贵人,如今却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祈求汉人饶过自己。
他们不愿意离开这座城。
宇文黑虎叹了一口气,不想惹事,只能绕了一圈出城了。
等宇文黑虎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赵云,也就是宇文部口中的神威天竟然就在大帐中和一众族老谈笑风生。
而看到宇文黑虎回来后,赵云笑道:
“宇文兄,子龙在这等你多时了,我家王上有请。”
……
昨夜的情况,张冲是今日早上才知道的。
但张冲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一个理想的现实主义者,有理想,但更知道现实。
所以他很明白,昨夜群情激奋的吏士们并没有做错。
他也明白乌桓人人殉的方式也谈不上有多罪孽,这不过是任何原始民族走向文明的必经过程。
据说商人此前就是从这一带南下的,最后入主中原成为华夏的一员。也可能因此,商人也将东北这里的人殉方式带入了进来。
这片林海雪原物产的确丰饶,但却不影响其残酷。
当春夏秋之际,山林间的产出自然足够供养人口,但冬天来临,大雪封山,一切生机结束,这个时候人口就成了负担,将老弱人口杀死就成了一个理性的选择。
可能这种是无意识的,或者他们是真的相信有天会眷顾他们。
但这不影响张冲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等残酷难道就只有草原有吗?汉人的黔黎不也是如此吗?
草民,草民,说的就是这些人如野草一样,春秋枯荣,可以被随意丢弃。
也正是此世道,所以他张冲才奋勇站起,为所有草民挣得一条活路。
想到这里,张冲叹了一口气。
人性、时代巨大的惯性、蔑视、愚昧,这个时代总总的底色总让他感觉到疲惫。他真的在怀疑,在这一样一个遍是蛮荒的世界,理想真的能照亮这个黑暗时代吗?
每每这个时候,张冲只能用那个“我在乎,鱼也在乎”的故事来劝勉自己。
提醒自己,但行前路,不问前程。
站在高处,望着下面正整顿城内秩序的横撞将,张冲陷入了深思。
就在这个时候,赵云上来了,还带着他此前说过的慕容部的头领。
张冲看着下面那个黝黑的,看不出一点不凡的宇文黑虎,笑道:
“下面的,可是鲜卑宇文部?”
随后听到这雄浑的话后,宇文黑虎做出了一个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动作。
只见他双手手脚包括脸,都伏在地上,对着高台上的张冲,颤抖恭敬的回道:
“汉人的王,你的仆人和猎狗,宇文黑虎向你献上忠诚!”
半天,上面没有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