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3月20日,阳光照入出版社的小楼。
整个《十月》编辑室,此时空空荡荡。
各小组的编辑们,都按照年前的约稿计划,纷纷出动,出发到全国各地,就剩个方言,他把前往陕北的计划,往后推迟。
“嘶啦。”
方言拆开信封,伴随着《华夏青年》的传播,自己已经有火遍大江南北的势头。
收到的来信,已经不仅仅是关于《大秦之裂变》的,也有胆子大的直接送爱慕的情诗。
还有不少诉说着心里的苦恼、迷茫和委屈,完全当他是知心大姐、人生导师。
比如一个叫“陈小旭”的鞍山女孩,还附上了一首诗,《梦里三年已是秋》。
“因为怕你在鲜艳的人群中把我迷失,
所以我变得如此苍白柔弱。
因为想对你低诉的话语太多太多,
所以我只能静默……”
少女多情总是诗,方言嘿然一笑。
这封来自林黛玉的信,自己收藏了。
就在琢磨着怎么给她回信的时候,楼下传来董大爷的声音。
“小方老师,你的电话!”
“来了!”
方言匆匆地下了楼,一接电话,脸色的笑容瞬间僵住,耳畔里,回荡着陈晓曼的哭声。
等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沈霜在病房门口,来回踱步,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哥,怎么样了!”
“谢天谢地,全力抢救回来了。”
沈霜挤出个笑容,“走,跟我进去吧。”
方言摇了摇头,“还是让老师多休息一会儿,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这是爸爸的意思。”
沈霜拍了下他的肩膀,“等伱来了,马上带你去见他。”
方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安地走进病房。
“爸爸,岩子来了。”
沈霜轻手轻脚,轻声呼唤。
就见沈雁冰原本就苍老的脸愈发苍白,眼神黯淡,枯槁般地手在半空中晃了又晃。
“老师,我来了。”
方言噙着眼泪,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在《华夏青年》上讲的那些话,我都看了,好,讲得好!”沈雁冰看着天花板,两眼无神,“你有这样的觉悟和梦想,不枉我收你做弟子。”
“老师,能在您身边学习,是我的荣幸!”
方言说话时带着哭腔。
“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的。”
沈雁氷道:“你现在是个成熟的作家,富有创作力,可以驾驭各种题材,驱遣各种体裁,并且具有个人独特的风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现在欠缺的只是生活阅历,这个就让岁月来培养你吧。”
接着幽幽道:“《潜伏》写好了吗?”
“写好了,初稿已经写好了。”
方言激动地回答。
“好,到时候也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沈雁氷有气无力道:“只可惜,我也许没有机会看到你今后的那些优秀作品了。”
“爸爸,您千万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
沈霜语气里透着一股悲伤。
“如果四月份出院,到十月份,正好半年,我就可以亲手把回忆录写完了。”
沈雁氷无奈道:“可惜了,可惜了。”
方言准备接过这个任务,但沈雁氷还是不想耽误他,把回忆录的担子交给沈霜,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既有录音,也有资料。
根据这些东西,未写完的部分可以很快补全。
沈雁氷缓缓道:“回忆录的名字,就叫《我走过的道路》。”
“是,爸爸!”
沈霜噙着眼泪,应了下来。
“关于回忆录,我还有些具体细节要交代他。”沈雁氷把头转向方言,“之前我写的两封信,其中有一封要送给作协的光年同志他们,你现在就替我跑一趟吧。”
“老师,我这就去。”
方言心里一沉,擦掉眼泪,站起了身。
作协也才刚刚恢复建制,重新启动工作,所以也只有临时办公地点,就在沙滩北街,跟文联一块,挤在一排排的木板房。
当亮明了身份,一路畅通无阻,毕竟,沈雁氷是作|协的主|席。
方言见到了章光年,也顺便见到了冯木、孔罗笋、欧阳善等领导,一个个无不把沈雁氷的健康挂在心上,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们也都看看吧。”
章光年叹了口气,把信递了出去。
冯木等人一个个飞快看完,脸色大变,目光纷纷投向章光年,章光年立马拿出主意,把信转交给上面的同时,作协立刻开会研究。
“罗笋同志,你就代表作协去看望茅公。”
“好!”
孔罗笋满口答应,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你是茅公的弟子,就麻烦你带路了。”
方言郑重地点了下头,突然注意到章光年、冯木、欧阳善等这些文坛大能的目光,有一点儿不对劲,特别是看他时候的眼神。
仿佛是在看接班人!
顿时,明白了沈雁氷让他送信的用意。
托孤?!
这也许是他能给的最后一份力量。
…………
回到医院,把孔罗笋带到了病房之后,方言再也忍不住,脚步匆匆,跑到了窗户口。
“呼,呼。”
一呼一吸,眼眶微红,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双肩颤抖,整张脸微微抽搐着。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
“这位同志,你没事吧?”
方言回过头,只见面前的女人有些脸熟,长的好似《西游记》里的嫦娥姐姐,面若冰霜,清冷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唯一出戏的,就是她的脚,打着厚厚的石膏。
拄着拐杖,脸上充满关切地问道:
“要不要帮你叫大夫?”
“不用,谢谢。”
方言强挤出一个笑容。
“珮凝,不要随便打扰人家。”
邱母搀扶着女儿往外走。
“可是妈,他……”
邱珮凝回眸一看。
“不要去打扰他,那孩子现在正伤心,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邱母拍了下她的手背。
“不会吧?”
邱珮凝疑惑道:“伤心不是该哭吗,我看他情绪很稳定,刚才还冲我笑呢。”
“你都23了,怎么还跟没长大似的。”
邱母不禁叹气,“这人一大啊,就失去很多权利,包括在公开场合大哭的权利,特别是男人,沉默是他们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大的哭声。”
然后回看一眼方言,“那孩子跟若雪一样,就算再怎么样,脸上也不会有丝毫波澜。”
“若雪?!”
邱珮凝看着一脸沉默的他,想到他和白若雪一样,可能承受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痛苦,眉头拧成一团,不由难过。
7天后,夜半子时。
走廊的灯光,昏昏沉沉。
忽然间,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
邱珮凝被吵醒,睁开了眼,就见窗户前晃过一道道模糊的人影,有个影子,看着眼熟。
“四,五,六,七、七……”
沈雁冰已经陷入半昏迷半清醒,时而数数,时而惦记《回忆录》,时而挂念沈霜一家,时而担心方言,声音越来越微弱。
“老师,我在这!我在这!”
方言半跪在床前,回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对自己的保护,泪水盈满眼眶。
“我听老丁说,当初你在讲习所开学的时候,写了幅对联,重……铸……”
沈雁氷有气无力。
“重铸文学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方言握着他的手,突然感觉到手上一紧。
“记住!”
沈雁氷用尽全力般地抓着弟子的手。
随后,像燃尽的蜡烛般,火苗熄灭了。
忽然间的天人永隔,方言再也克制不住,把脸埋在他的身上,像孩子般地哭了出来。
“老师!!”
漆黑的深夜里,灯好像忽地亮了一下。
蜡炬成灰泪始干,时过子夜灯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