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苏凌随着人群走进阴阳驿的院中,抬眼看去整个院子之中,满目荒凉。
院子的各个角落,皆长满了或高或低的衰草,在呜咽的冷风之中左右飘荡,显得破败而萧索。
透过衰草的缝隙,隐隐可以看到左右两厢皆有一处侧房,衰草正后方,是一个大的厅堂。想来该是正厅。
侧房和正厅之上,挂着和外面大门檐角相同的白纸灯笼,上面也各自写了阴阳两字。
冷风过处,衰草飘荡,白纸灯笼也左右摇晃,那瘆人的感觉竟是又多了几分。
若不是阴阳教的人说这里是他们的馆驿,怕这里就是一处存放死人的义庄了。
那丁均晁似乎看不到连片的衰草,迈步一头扎了进去,管道通在苏凌身旁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又瞥了丁均晁两眼,这才朝着行进的人群招了招手,众人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苏凌虽然不知道这管道通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但想来是没什么好话。
众人这般钻过衰草丛,走进了正厅之中。
正厅点着灯蜡,却是烛光昏暗,明明灭灭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苏凌抬头看去,正看到正厅正中央塑着一个巨大的神像。
那神像几乎与这正厅的高度相仿,整个头颅都快一人多高,左手做拈花之状,右手放于膝盖之上。
整个神像是一座坐像。
可往那神像的脸上看,端得是面目狰狞,凶恶无比,獠牙阔嘴,圆睁二目,瞳仁之上还有丝丝血丝。
神像额头正中,竟还有一道竖纹,就如半睁未睁的第三只眼睛。
苏凌暗想,自己那个时代的神话之中,灌江口二郎神君也是如此形象。但区别在于,二郎神君法相庄肃,金盔金甲,端得是威风凛凛,不容侵犯。
可这个神明,却正好相反,目露凶相,看起来残暴嗜血,形容骇人可怖,跟威风凛凛,庄肃慈悲半点都沾不上边。
不过苏凌却是认识这神像的,他自进入天门关地界,便见过不少次这神像的“尊容”。
正是整个阴阳教信奉的至高无上的神明——阴阳煞尊。
苏凌实在想不通,这分明就是一尊凶神恶煞,偏偏这些信徒教众却视若无睹,到底这什么狗屁阴阳煞尊的有什么魔力。
苏凌暗暗看去,却见自丁均晁始,所有的道士和信徒皆一脸虔诚,身打着稽首,缓缓的跪在地上,一脸的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整个正厅,也就苏凌孤零零地站在神像之下,倒显得有些异类了。
苏凌索性朝地上一蹲,以免过于显眼。
好在这些人皆双目微闭,虔诚朝拜,无人注意到苏凌只是蹲在地上。
这个时代,苏凌一切都可以入乡随俗,但是从心向外地排拒一个礼仪——跪拜礼。
无论是萧元彻还是天子刘端,苏凌也从来未曾跪拜过一次。
更何况,是这个什么不知来历的鸟邪神呢。
丁均晁祷告完毕,从一旁的道士手中接过三只香,虔诚的供于阴阳煞尊神像前方的香鼎之内。
这才又打了稽首,朗声念了起来,声音还真有些许的缥缈宏广之意。
“天地无极,阴阳合和,九九大乘,煞尊降世,天地同归......”
他这一带头,所有人皆肃然开口,颂了起来。
苏凌心中一动,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了这句谶。
自从在谢必安的口中听到了这几句谶后,他只要闲下来,便思来想去,想着将这句谶的谶意破解出来。
只是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比猜谜的难度更高,苏凌实在是毫无头绪。
他见众人皆念着,忽地心思一动,轻轻拉了拉一旁的管道通,压低声音道:“管道兄......”
管道通也正虔诚地念着这谶语,忽听苏凌唤他,这才也压低声音道:“苏老弟......这谶语法诀得要心诚才灵验......”
苏凌点点头,似有些赧然道:“管道兄,不是老弟我不虔诚,只是小弟头次听闻这法诀谶语,心中实在觉得玄妙无比......可是心要虔诚,就要明白这法诀谶语的意思罢......小弟心中不明,害怕冲撞了阴阳煞尊啊......所以小弟想要请教管道兄......”
未曾想这管道通竟狐疑地看了苏凌一眼。
却见苏凌一脸的坦然,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一脸虚心求教的意思。
他这才放下心中戒备,低声道:“老弟......这几句话是出自蒙教主之口,是蒙教主在煞尊阶下聆听教诲之时,煞尊亲自相传的道谶......定然是高深难懂的......”
苏凌心中是半点不信,暗想这蒙教主果真是个大忽悠,难为他能编出这么故事来。
管道通顿了顿方道:“老弟心向阴阳教之意我是能理解的......不过你还未正式入教,自然体悟不得这法诀谶语的妙处......实不相瞒,便是你管道兄我,对这句谶语的谶意也是体悟甚浅啊......只知道此谶乃是天机将到,我阴阳教大计将成,机缘就在不久的意思......”
说着他似感叹道:“唉......还是我道行尚浅,体悟不到真意啊......不过呢,苏老弟也不要着急,蒙教主说过,只要咱们这批信徒入了教,时机便成熟了,到时候他会亲自将这谶意法谕天下的!”
苏凌点了点头,暗想看来这管道通也不知此谶的谶意是什么,既然那阴阳教主说了会将谶意告知天下,那他便等上一等,也不必急于一时了。
苏凌正想着,忽的那丁均晁一甩手中拂尘,打了个稽首朗声道:“诸位,大礼已成......诸位可以起来了!”
苏凌跟着众人这才站了起来。
苏凌心中有些奇怪,又低声问管道通道:“管道兄......我见你们都是道家打扮,更也打稽首,为何不见念法号呢?无量天尊这些......”
管道通淡淡一笑,低声道:“苏老弟有所不知,咱们虽然是神教道门,修的道,跟这世间的所有神道道门皆是不同的,他们皆是供奉的三清神明......但说白了,都是些糊弄人的,做不得数......咱们虽然也修道......但只供奉阴阳煞尊,与他们那些道门可不是一路的......所以呢,咱们是不兴念什么无量天尊的......只打稽首罢了......等到老弟入了教,教内也会给你量体裁衣,到时你更会发觉,咱们的道装跟旁的道门道装也不相同......”
苏凌经他一说,这才蓦地注意到,这管道通身上的道装的确与正式的修道之人的道装不同。
传统的道装,道衣之上皆绣有八卦图案,而管道通身上的衣服,虽也是道装制式,但却没有任何的八卦图案,只有黑白两色。
“不过呢......若是遇到一些紧急的情况,咱们也会念上几句无量天尊,让他们知道咱们是清静无为的修道之人......这样也便于行事......所以,老弟在萧贼营中该是听到我念过的......”管道通这“百科全书”的确是有问必答。
苏凌这才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丁均晁的声音又起道:“汝等乃是我阴阳神教最后招收的一批教徒......所以身份特殊,阴阳煞尊和教主对你们也颇为重视,虽然你们入教最晚,但想来得到煞尊和教主的重视,以后你们的道行必定高深,飞升之日也可期也!”
他这句话说完,这些信徒的脸上皆是悸动和高兴之色,仿佛白日飞升,与天同寿就在眼前了。
丁均晁又道:“正因你们特殊,教主非常注重此次的入教仪式,早早地便做了准备......想来此次的入教法会必然隆重以极!”
众人闻言,眼中皆是感激和虔诚之意,皆道:“谢教主。教主德法弘大,恩泽普渡......千秋万世,惟阴阳道统!”
丁均晁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这才笑吟吟的抬了手,示意众人安静,方又道:“但......诸位不能即刻入元始峰极乐顶我神道总坛......”
“为什么?我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向教之心切切,恨不得即刻入教啊!”
有人已然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丁均晁打了个稽首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方才本使已然说过,你们这一批的煞尊和教主看重,所以自然要郑重对待,教主蒙煞尊明示,吉时在三日后......所以,诸位暂且委屈委屈,这三日便住在阴阳驿中等候便可......三日后吉时到了,便一同前往元始峰极乐顶,共入神教,共享阴阳极乐!”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皆点头应命。
丁均晁又道:“既然是在阴阳驿中,你们的行动便要比在总坛之中自由许多......这三日你们可以在天门关各处走动,吃饭或者买些所用之物......这也是教主慈悲,以入世来历练诸位的道心......”
众人闻言,皆激动起来,能在天门关内逛一逛,这却是好事情。
丁均晁却忽的严肃道:“只是,既入阴阳教,便要守规矩......这阴阳驿每日卯时一刻开门......”
苏凌听着,那丁均晁将方才管道通告知自己阴阳驿开关馆驿的时辰宣布了。
他心中暗道,这岂不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么,正愁一旦自己入了阴阳教,不好出来。
可未曾想,还有三天时间。
这三天联络暗影司暗哨,在天门关留心观察天门关的布防军力,却是足够的。
丁均晁说完这些,一脸正色道:“诸位,红尘繁华不可过多贪恋......所以,若有人晚于阴阳驿关门时刻返回,阴阳驿断然是不会开门的......不仅如此,还要革除他的入教名额,终身不能成为阴阳教的教徒!这一点,还需诸位牢牢记住!”
众人闻言,皆连连点头。
苏凌心中暗忖,看来自己这接下来三日的行动,一定要赶在子时那阴阳驿关门前回来,否则那阴阳教总坛怕是进不去了。
丁均晁说完这些规矩又道:“左右两侧,皆有数间侧房,不过皆是通榻,各位可以自由入住......条件是艰苦一些,但好在房间宽大......容下你们二百余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声音又严肃了一些道:“只是,阴阳驿也是阴阳教总坛的一部分,因此在这里你们可行可住,早晚有两餐供给,但任何人不准大声喧哗,更不准寻衅滋事,厮打斗殴......否则,逐出阴阳驿,永不入神教!汝等可明白了?”
众人忙恭肃地打了稽首。
丁均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要如我教,便要祛除你们身上的杂质......今日便是今日了......明日清晨,会有人将阴阳丹送入你们的房中,汝等要好生服了,以便祛除汝等体内杂质浊气......此事更有不得半点差池......若有人误了服丹,到时杂质污秽神教,教主和煞尊震怒,会天罚加身的!汝等可明白了?”
众人闻言,又是恭谨的打稽首应下。
苏凌心中一动,阴阳丹,这跟当年两仙观的望仙丹应该差不多,皆是控制人的毒药。
苏凌暗暗想着,暂且按兵不动,等到服丹之时,再做计较......
丁均晁说完这些,遂道:“以上这些,诸位务必牢记在心......好了,此间事已毕,诸位可以散去了......”
说着,他又打了稽首道:“管接引使留步,随我到后堂去......”
管道通原本要拉着苏凌再聊一聊的,闻听丁均晁如此说,先是一怔,朝着苏凌讪讪一笑道:“苏老弟......实在对不住,我是陪不了你了.....你自己自便罢!”
苏凌心中正发愁如何送走这个货呢,闻言忙点头道:“管道兄只管忙大事,小弟我随意逛逛......”
管道通似提醒道:“老弟,随你去哪里都行,元始峰你可去不得,再有......莫要耽误了回阴阳驿的时辰!”
苏凌点了点头,那管道通才随着丁均晁朝后堂去了。
苏凌走出正厅,站在廊檐之下,却看到那二百余百姓信徒,或三五一群,或一家一处,各自朝着两侧的侧房去了。
苏凌老哥儿一个,正想着自己要住哪间房呢,却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唤他道:“苏公子......苏公子......”
苏凌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年青的汉子,看年岁约有二十七八岁,长得魁梧壮实,体格健壮,一脸络腮黑须,正一脸和善的笑意看着他。
苏凌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对那二百余百姓信徒却是一个个的都暗中观察过,有的观察得仔细,有的只是略微的看上几眼。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却觉得有些面生。
苏凌略微迟疑道:“你......你唤我?”
那汉子和善的笑着点头道:“我见苏公子一人,正好我也是一人......不如咱们找个清净的房间,一同住了如何啊?”
苏凌其实是想拒绝的,无他,他一个人来去行事方便,可是见此人满脸热情,并肩与他站在一处,显得十分热情。
苏凌也不好拒绝,这才点了点头道:“好啊......我看这位大哥也是一个人,那咱们就住一处,也有个伴!”
那汉子闻言,一脸的高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一路之上,我觉得苏公子十分的和气,早想多亲近一步,但又怕贸然与您说话,未免唐突,再怎样,我是个粗人,公子也是当过长史的!”
苏凌不动声色,也是笑吟吟道:“大哥哪里话来,什么长史不长史的......那些都是往事,不提也罢!”
“对对对!......那苏公子咱们去找房间去?”那汉子连忙笑着点头道。
苏凌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表面之上,仍旧一副笑吟吟的神色道:“这位大哥......我似乎觉得有些面生啊......不知大哥尊姓大名啊?”
那汉子一笑道:“苏公子是贵人......如何记得我这普通的百姓呢?我姓卓,名心弋。是离天门关六十余里的小村的村民......”
苏凌心中暗暗记住他的名字,遂摆摆手道:“大哥不要一口一个公子了,咱们既然一处住了,你年长我几岁,便唤我苏兄弟罢!”
卓心弋闻言忙点了点头道:“好!苏兄弟,这阴阳驿很大,咱们往里走走,总有清净的住处!”
苏凌点头,两人同行,苏凌就一个人,也无甚行李,这卓心弋也只带了个小包,他将小包在左手提了,与苏凌一起朝着阴阳驿的后面去了。
两人找了许久,终于在阴阳驿靠近后院墙处找了一间侧房。
那房间并不很大,有七个通铺,苏凌和卓心弋进去时,里面已然住进来了一个老者和一个六七岁的女童。
那女童生得天真烂漫,水灵灵的眼睛,显得俏皮可爱。
苏凌忽地一下,就想起了那宛阳山野中的那长眠在坟里的小兰。
那老者是认得苏凌的,心中也感激他,不是苏凌带着他们闯出萧元彻的大营,怕是他们来不到这里。
这老者见是苏凌,赶紧让自己的孙女给腾地方,将靠里的两张榻腾了出来,让苏凌和卓心弋睡,他跟小孙女睡在外面。
苏凌起初未说什么,等了一阵,见无人再进来,苏凌暗想估计这七人间,也就他们四人住了,倒也清净。
苏凌这才笑吟吟地抱起那个小女童,竟从怀里摸出一枚糖果,递给那小女童。
那小女童竟似乎与苏凌极为投缘,格格笑得很灿烂,竟不怯生。
苏凌柔柔地问这小女童的姓名,那小女童笑着道:“琪儿......我叫琪儿!”
苏凌点了点头,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好,琪儿......以后咱们就住一处,苏哥哥这里还有好吃的糖,你什么时候想吃,就来问哥哥要......除了这些,哥哥还会讲故事呢?哥哥讲的故事可好听呢?”
“真的么?那苏哥哥......拉钩!”
这女童琪儿,天真烂漫地笑着,歪着头,小辫子忽闪忽闪地,伸出了小小的手指。
苏凌一时心绪起伏。
恍惚之间,苏家村的那个晏晏笑语的兰儿,就在他的眼前。
苏凌伸出手去,跟琪儿郑重地拉钩。
那老者见苏凌对自己的小孙女如此喜爱照顾,心中感激,朝着苏凌作揖,被苏凌一把拉起,连道老伯不必如此......
那个汉子卓心弋看着苏凌的一举一动,眼中也闪着赞许的神色。
琪儿吃着糖果,便跑到门外玩去了。
待她走后,那老者便叹息道:“苏公子对琪儿......实在是让老朽感动啊......老朽姓齐,排行在三,故唤作齐季!”
苏凌忙道:“这却巧了,我父亲也是行三,名苏季!”
齐季闻言笑道:“却是缘分啊......”
苏凌与卓心弋坐了,三人攀谈起来。
苏凌问琪儿可是齐季的孙女,齐季口打唉声道:“唉......她并不是我的亲孙女,她是我捡回来的弃婴!”
苏凌心中一颤,回头朝着那门口的琪儿看去,见她在门前格格笑得开心,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心中更是心疼起来。
这样一个俏皮天真的女娃,竟是个弃婴。
齐季又道:“不瞒苏公子,老朽是天门关外三十五里齐家村人......原本家中有一儿,村中还有两个叔伯弟兄,原本人丁虽然不多,但自收自种,日子也算过得过去,只是......三个月前,村子突然家家户户染上了怪病,我那叔伯弟兄,我儿皆死在那怪病上......整个齐家村只剩下了十几人......老朽那日一人去庄稼地里看看能不能拾些**无人要的菜叶回来,打开门时,便见这个女娃一个人在我门前哭,那个哭得撕心裂肺啊......”
苏凌心头一沉,寂寂无言。
那齐季又道:“我细问之下,才知道这女娃随了父母前去投亲,中途路过齐家村,只在这里住了一晚,结果双双染病身亡......那小女娃饿了,便一个人跑出来,走到我门前实在走不动了,方才哇哇大哭......”
苏凌叹了口气道:“唉......天灾**,世人艰难啊!”
那齐季又道:“我想我也孤寡无依,便收她做了孙女,我们便在一起相依为命了三个月......幸有阴阳教的道长前来接引,我们才能来到这里啊......”
齐季叹道:“她的名字,也是老朽后起的,琪儿的意思......”
苏凌闻言,喃喃道:“琪儿.....琪儿......便是......弃儿了!”
齐季闻言,沉痛地点了点头。
一时三人皆是无语。
忽的那卓心弋似自言自语道:“却是怪了,这里所有人家的村子,都出了事,不是闹瘟疫便是有怪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凌的心忽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