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黄昏,晚霞,落日。
旧漳城下,沈济舟营帐。
沈济舟营帐如星般罗列在旧漳城下,自城下向北,交错纵横,一直蜿蜒到漳河岸边。
远远望去,营帐千万点,如血色云霞之下,朵朵绽开的花团。
期间或有飞骑军甲穿梭而过,烈马烟尘,亮甲凛凛,气势非凡。
若是懂得排兵布阵之人,远观之下,便可看出沈济舟浩荡的营帐看起来表面没什么章法,其实不然,这所有的营帐,以正中最大的那处帅帐为核心,向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方分列散开。而正中帅帐,扎在最高的地势之上,虎视八方,先机尽揽。
正暗含了八方拱卫正中无极,正中无极总摄八方的精妙。
此时此刻,天色已然渐渐暗了,不知为何,但凡战争处,天的颜色都会变得有些烟尘般的发黄,远远看去,有种难以言说的苍凉雄浑。
帅帐之前,一处大纛迎风,染尽苍穹晚霞如血。
其上,一个大大的沈字,笔走龙蛇,遒劲有神。
大帐之内。
沈济舟正坐于帐内书案之后,单手支首,不知想着什么。右侧谋臣郭涂、逄佶;左侧武将渤海四骁之张蹈逸、臧宣霸,护军统领姜琼等皆一脸肃然,静默在那里,未敢多说一句话。
沈济舟未着兵甲,只穿了便服,头发挽了一个大髻,用一根木簪别着,其间已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点点斑白。
沈济舟还差一岁便到了耳顺之年,其真实的年岁比之萧元彻还大上一些。
然或许是保养得过好,或者平素多养尊处优,看起来竟比萧元彻还要年轻上许多。
往脸上看,除了上了年岁不可避免的皱纹之外,的确是丰神俊逸,堂堂仪表。
其面如冠玉,一双浓眉斜飞入鬓,眉心正中更有一道隐隐的竖纹,更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危。
看其鼻直口方,颌下美髯如瀑,那头发虽有白的,却不知为何,这颌下美髯却黑亮,没有半点白色的迹象。
他虽坐在那里,但亦可看出其身长雄姿,约有九尺上下。
真真是身长貌伟,风姿赫赫。
若是在年轻时,定然也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单手托腮,眉宇不舒,似乎想着什么纠结的心事。
片刻之后,沈济舟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倒背双手,在营帐中来回地踱着步子。
走动之间,行步有威。
他麾下这些文臣武将,更连大气都不敢喘息,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来大将军泼天威怒。
沈济舟踱步半晌,方轻捻美髯叹息摇头,声音低沉道:“诏你们前来,不是让你们一个个学那木头桩子,杵在这里一言不发,平素不都挺能说的,今日此事,为何无人答言呢?”
说着,沈济舟忽地抬起头来,眼神灼灼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
看向谁之时,谁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沈济舟又接连问了数遍,却看郭、逄二位谋臣,张、臧、姜三员武将,仍旧微微低头,一语皆无。
沈济舟心中略有些焦躁,冷哼了一声道:“本大将军又不是老虎,你们只管畅所欲言,听与不听皆在我,你们都不言,是怕我降罪于你们么?”
“臣等不敢......”
这句话这些人倒是回答得出奇的干脆和一致。
沈济舟按下火气,向半空中翻了翻眼睛,又道:“不敢?问你们了几遍,依旧是一言不发,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让你们畅所欲言,你们不愿意,那本将军便要点名问了......”
说着,沈济舟忽地将扫视众人的眼神落在了逄佶的身上,用手淡淡点指他道:“逄主簿,你有什么高见么?”
逄佶是沈济舟手下的谋士之一,也有些才能谋略,只是出身平凡,家世不显。
沈济舟用人的准则,先是看家世,自己是四世三公之后,自己所用的人,也不能太次了,否则便是坠了自己的名头。
其次,若是家世显赫,还能有些才学者,那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选。
故而郭涂、审正南、许宥之、田翰文、祖达授基本都符合这个条件。
因此他们也就属于沈济舟谋臣阵营的第一梯队成员。
而这个逄佶,智计上乘,胸中亦有锦绣,只是门第稍差,所以只能排在以上诸多谋臣之后,沈济舟对他谈不上重用,亦谈不上忽视,所以逄佶在沈济舟阵营之中,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存在。
当然,无论从身世,还是官职——行军主簿上来讲,逄佶也只能算沈济舟谋臣阵营第二梯队的首位了。
如今田祖二人皆获罪,审正南返回渤海城未归,帐中又未见许宥之的身影。
沈济舟心中所虑之事,又是个紧要的纠结事,若起初就让郭涂说话,便有了盖棺定论之势了。
也算逄佶倒霉,临时被沈济舟抓来,说几句过场话罢了。
可是逄佶此人,虽然出身一般,但毕竟胸有才学,也是暗自不甘人后的主儿,平素,从来轮不到自己先说话,今日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虽然原本只是拿自己走走过场而已。
可是,让自己说话,那如何说,却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想罢,逄佶遂向前一步,一拱手道:“主公,逄佶以为此事当留中不发,不宜操之过急!”
沈济舟闻言,哼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道:“哦?你不说话便罢,如今说话了,却让我有些出乎意料啊......”
沈济舟向来看重自己的声望,若自己不假模假式地征询一下臣下的意见,就把事情定了,传扬出去,他自己可是有可能落得个独断专行的名头的。
所以,自损名望的事情,沈济舟是不干的。
他平素觉着这逄佶是个挺会察言观色之人,所以才做个样子,让他说几句话,自己也正好顺水推舟,做出纳了臣下建议,方下定决心的模样。
谁料想,这个平时挺知趣的人,今日却竟如此不知趣。
自己的心思这个逄佶不能不知道,可是为何说出的话还要违背自己呢?
逄佶一怔,其实他心中已然知道眼前的沈大将军心中早已为所论之事定下了主意,只是,此事牵扯之人毕竟身份不同,他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施展才华的机会,若只是顺着主子的心思,说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出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么?
下一次,主公让自己当先说话的机会,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逄佶虽然心中对沈济舟的话有些惊畏,可是如今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一拱手道:“逄佶所言,实乃肺腑之言,主公不妨细细听之。”
沈济舟略有些讥讽的淡笑一声,随即转回到书案之后,往长椅上一靠,哼道:“嗯......肺腑之言,你讲一讲罢!”
“诺!”
逄佶又拱手施礼,方朗声道:“臣素知主公用人,最重名望、德行、品格,故我渤海方能乾坤正气,人才济济......”
沈济舟闻言,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讲重点......”
“是是是!”逄佶忙不住点头道。
一旁的郭涂脸上,也淡淡的显出讥讽的哂笑来。
“虽主公用人之标准如此,但此乃战时,大战之时,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待遇也,眼下主公要处置之人,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全局之存在的关键啊,可以说,我军战略规划,战局掌控,以及以后如何与萧元彻交战,所赖皆为此人,可以说,此人是我军此战运筹帷幄的无可替代的人选。”
逄佶声音朗朗,虽然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一定让自己的主公高兴,但还是和盘托出。
沈济舟原本心中的确有些不快的,可是听完逄佶所言,却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其实,他如何不知逄佶所言句句中肯,正中要害。
自己内心的重重忧虑也正因此故,若不是因为这些,他在得知那些事情,冲冲大怒之后,也不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强压下此事,并未立时处置那个当事之人。
那个人,真的不是自己说处置便要处置的。倒不是那人有多少威赫,放眼渤海,能威胁到沈济舟自己地位的人还没有,只是此人在沈萧之战中,的确有无人可以替代的地位。
沈济舟眼神微眯,淡淡道:“讲下去......”
逄佶闻言,眼中一亮,看来自己的话对主公还是有触动的,若非如此,主公也不会让自己讲下去。
他有些难以自持的激动起来,声音又提高了些许道:“我军十数倍军力于萧贼,虽场面上占据主动,但眼前旧漳如鲠在喉,迟迟拿不下,旧漳不克,萧贼不死,旧漳克之,萧贼授首,主公方可长驱直入,下灞城,入龙台,靖天子于为难也。如今我军与萧贼在旧漳城下相持月旬,此诚关键之时,若此时处置此人,无异于临阵换帅,更无异于全盘否定我军所有的进军计划和战略布局。战略易弦,则将士迷惘,将士迷惘,则作战不逮也。”
沈济舟一边听,一边神情不断变化,忽的缓缓开口道:“既如此......你觉得当如何做啊?”
逄佶忙拱手道:“依佶之见,眼下此事的确不容姑息,然也只是那人的族亲所为,此人知与不知还在两说,凡事有轻重缓急也,不如秘而不宣,只让此人继续施展谋略,调度军事,限期令其克旧漳,定战局。若效,则可宽宥其罪,若不效,责其二罪归一!”
沈济舟心中一动,正觉着这逄佶所言有些道理,却忽的帐中有人怒道:“逄佶所言,包庇有罪之人,欲把主公置于天下人讥讽之锋下,其心可诛也!臣不敢苟同,望主公切莫听信此等庸人之言也!”
沈济舟和在场众人闻言,顿时一愣,闪目观瞧。
正是郭涂迈步出列,看时,满眼怒容,二目圆睁,颇有冲冠愈发之势也。
沈济舟刚想细问,忽的帐外兵卒飞奔入帐,单膝跪地道:“报主公,祭酒许宥之求见主公!说有要事禀报!”
沈济舟闻言,冷笑一声道:“我方要寻他,他倒自己来了,也罢,叫他进来,咱们这里乱说,倒不如问问这个姓许的自己有什么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