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孔银莲驱车一路前行。
天海市规模最大的监狱坐落于农场区,这里位于城郊,地广人稀。
沿着平坦的水泥马路蜿蜒向上,在一处隐蔽山坡,电子门缓缓打开,黑色囚车驶入监狱门口。
下车后,一队全副武装的人员迎上前来,将被捆缚的王五和前来做笔录的郭翠娥带往不同方向,岑冬生留意到他们的胸牌上都有“超自然工作委员会”的图标。
看来是特别行动队的成员。
“做笔录的人都要带到这地方来吗?”
“以防万一。咒禁师若是在别处狗急跳墙会有麻烦,在这里的话,制服后当场就能收监。”
“也是。”
岑冬生环顾四周,望着四四方方的青灰色建筑物与高大的铁丝网。
他隐约能看见空气中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线覆盖着天空与地面,那是真炁流动的痕迹;虽然防护措施不如“宇宙咒禁学及工程研究所”隐蔽和细致,但在强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终于到了。
岑冬生心中感慨,统治局直辖的各大部门中,最神秘的无非是那几处,“研究所”和“咒禁师监狱”皆在其中,业务都属于一般局内职员接触不到的范畴。
这两天倒是全让他看到原型了。
统治局的监狱管理部门还有个别名,叫作泉台。这个词本来是古代人对墓穴的代指,同时亦有阴间之意。能用“泉台”当外号的,可以想见里面会是怎一番天地。
其它大型组织的监狱在这方面与哲人王的做法相差无几,有叫“九幽”的,更有直接叫“地狱”的。
作为自古以来关押和惩戒凶恶犯人的场所,监狱向来给人阴暗可怖的印象;到了维持几十年和平的现代社会,无论是出于人权还是秩序稳定的考量,监狱内的生活条件普遍得到了极大改善,生活在狱内的犯人们作息合理饮食得当,过得可能是比外头还要健康的生活。
但到了咒禁师时代,这方面又一次开了倒车——监狱再度成为人们印象中幽深恐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了管理那些神通广大、能力诡秘的犯罪者,咒禁师时代的狱内环境比过去严苛了无数倍,越狱者往往会受到极刑处理。
一旦监狱起不到囚禁和惩罚之用,那维护城市的稳定和秩序之说不过是一纸空谈。更何况,有的监狱里关押的不止人类咒禁师,还有那些难以祓除,或是出于某些理由没有被消灭的凶恶鬼怪……
“岑先生,您还有其它地方想看看吗?”
孔银莲小心翼翼观察着男人的表情。
“老板还在等您,如果没别的事……”
“你带路吧。”
岑冬生摇了摇头,将视线从周边环境中收回来。
他知道这里的实际情况,只会与他想象中的“泉台”天差地别。
这与他见过的“第555所”又有不同——虽然研究所的项目内容与未来不一致,但起码位置没变;而收容咒禁师的监狱,却不可能只靠改造现有监狱。
除去内部措施以外,自然环境同样是重要条件。八年后天海市最有名的两处泉台,一处在距离地面一百公里往下的地幔层,位于滚烫的岩浆世界中;另一处则在外海海底。
……
在孔银莲的指引下,岑冬生进入建筑物内部,沿着光线昏暗的走廊和楼梯走上顶层,他们很快来到了监狱长的办公室。
“老板就在里面。”
门并没有掩上,从缝隙中,能隐约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岑冬生轻轻推开门。
宽阔的办公室内堆满了档案材料,黑长直发的美艳女人正姿态慵懒地坐在桌旁,手捧一份文件阅读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看到岑冬生的脸,她抬起头,玉颊上浮现淡淡的、欣喜的笑容。
房间内的光影黯淡,气氛颇有几分暧昧,女人眼角的一点泪痣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有种勾人心魄的魅力。
孔银莲朝着她恭敬地鞠了一躬,一句话不说,转身告退。
女人知道眼下不是汇报工作的时候,老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这种时候,任何别的事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
……
档案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身后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了背景音里。
只有他与知真姐二人独处,在这种氛围中,他本应感到放松、欣慰……可不知是受到陌生环境的影响,还是从知真姐的模样中瞧出了异样,岑冬生的心头笼罩着一层阴翳般的不安。
看着那个身影朝自己慢慢靠近,男人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
那是他的恋人,是他最喜欢的女性,他打从心底地,对安知真感到尊敬、向往与渴望;
如果放在平时,他早就该主动张开双臂、走上前去,将她拥在怀里,他会揽住她纤细的腰身,爱抚她丰腴饱满的身体,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印下热烈的一吻。
然而——
在这一刻,当他看着女人迈着猫步来到自己跟前,俏脸浮现红晕,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时候,岑冬生却只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安知真,你是谁?”
……
女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欸?我不是安知真……冬生,你在说什么呀?”
女人脸上难得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但在岑冬生眼中,这种反应暴露了更多东西,让他愈发确信自己的猜测。
尽管眼前这个人的气息和知真姐有些相似,但其中明显混杂着别的“异物”,不是本人。
最重要的是——
岑冬生瞳孔中映照出女人的面庞,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那张脸。
只在看到第一眼之时,他看错了房间中女人的长相。
黯淡的光线笼罩下,他再一次确认,站在自己面前不是那位优雅迷人、妩媚多情的东方美人,而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性。
嗯,长得倒是还不赖,算是个美女……但我还是最喜欢知真姐就是了。
岑冬生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一步,心念电转间已分析出当下的情况。
这情况颇为离奇,他一个人看错就罢了,但离开的孔银莲明显犯了和自己一样的错误,已经足以说明这是某种咒禁的影响。
岑冬生心中升起了戒备;但另一方面,他却有点想笑。
不管对方是谁,入侵哲人王的地盘,甚至敢伪装知真姐,这未免胆子忒大了点,后果可能比字面意义上的“太岁爷头上动土”还要恶劣。
“我不是……不是安知真……?”
女人被他这么一说,陷入了深深的彷徨之中,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眼中一片茫然,而这种情绪很快转变为深沉的恐怖。
那是对自身存在感到不确定的恐惧,人一生中所能面对的最可怕的虚无,莫过于此。
“不,不可能……”
金发女人按压自己脸庞的力气明显变大了,她开始疯狂地搓揉双颊,那力度简直是要将自己这张脸皮撕下来;长长的指甲掐入肉里,细微的伤口处慢慢流出鲜血。
“如果……如果我不是安知真……”
女人喃喃着,语气中逐渐被一股疯狂的意志渗透,眼球布满血丝。
“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女人的声音变得尖锐而高昂。
岑冬生见对方疯归疯,但好像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觉得这个人更有可能是咒禁的受害者,开始考虑是不是要阻止她自残。
她要是死了,线索就断了。
不过,尚不能排除对方当前的表现是某种陷阱……
就在这时,驻足观察了对方有一会儿的他,突然意识到了某件事。
岑冬生眯起眼睛,觉得这个金发女人的长相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在历遍浏览最近几日的脑内记忆后,他回想起来了——
这不是在第555所见过的,围绕着知真姐的人群中的一员吗?这个女人是科学家团队中的一员,并且他在进行测验的时候,她就在观察室里。
岑冬生的脑内灵光一闪,很快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环顾房间,试探性地开口:
“知真姐?你在吗?”
面前的金发女人像抽去发条的人偶般不动了。
她放下手,湛蓝色的瞳孔中有着浓重的怀疑与一丝希冀。
“你……您是在叫我吗?我是……我是安知真,对吧?”
女人的声音颤抖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不是叫你。”
但岑冬生的回答却相当残酷。
“欸?可、可是……”
在二人对话陷入僵局的一瞬,岑冬生再一次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微妙改变:就像是有人掀开了幕布,被遮挡的光线洒落,照亮了舞台上真实的景象。
——不知从何时起,安知真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黑长直发的女人静静地伫立在门口,就像刚抵达约会地点的恋人,她的态度依旧和过往一般轻松自在,有着万事尽在掌握的自信。
看到那张脸上绽放的熟悉微笑,令岑冬生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彼此拥抱了一下,青年开口问道。
他现在已经确信,眼前的异常情况是知真姐搞得鬼了,但还不清楚其中动机和原理。
安知真将手指轻轻点了点下巴,笑着回答:
“那人是我的‘分身’。”
“……分身?”
是利用《天魁权首》实现的吗?
“简单来说,就是为某人的大脑创造出一个新人格,认为自己是‘安知真’;接下来,我再将一部分思维方式与知识烙印在这个人的记忆深处,他就能代替我从事一部分工作。怎么样,听上去很方便吧?”
在青年面前,安知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坦率。
“这……”
岑冬生哑口无言。
虽然知真姐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过程肯定没那么容易……
而且,这效果着实可怕,等于是将一个原本人格独立的人,篡改扭曲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完全失去了自我存在。
这是过去的他,从来不曾知晓的“哲人王”的另一面。
如此想来,在未来的理想国中,到处都有可能存在哲人王的分身,暗中注视着这个被她统治的世界——
眼前这个女人是因为接受不了一点,所以才会陷入疯狂吗?
“不过,果然瞒不过冬生你呢。”
姐姐大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说明我们果然是真爱。”
岑冬生这时正拥抱着安知真,心想先不说真爱的事,从这美妙的手感来看,的确是真的知真姐……
“让我先处理一下吧。”
安知真说着,视线转向那个瘫软在地上的金发女人。
……
“好啦,别害怕。你就是你,你是艾莲娜,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对,对了,我是……”
安知真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就像母亲抚摸着女儿般温柔。
金发女子满头大汗,激烈地呼吸着,迷茫的视线开始集中。
哲人王的声音中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伴随着她的话语,那个名为艾莲娜的科学家从疯狂重归冷静,似乎找回了自己的人格。
“我是艾莲娜……我记起来了……”
但与此同时,女科学家望向安知真的表情明显有了质的改变,在在不知不觉中间变得充满信赖和崇拜。
在艾莲娜眼中,将她从自我怀疑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安知真,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救世主。
唯独岑冬生这个旁观者看来,觉得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感,令人细思极恐。
知真姐对这个女人明显是有恶意的,要对方只是一般人,她还真不会用闲心这种手段玩弄某人的意志。
这女的究竟怎么惹到知真姐了?
姐姐面上永远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偶尔暴露出来的阴暗面却总是令人不寒而栗……还好岑冬生一直都有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
安知真安抚好这个女人后,将她打发走了。
她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看向青年。
“冬生,我得表扬你,你是个诚实的恋人。”
“什么?”
“你本来可以当做没发现,把艾莲娜当成我尽情疼爱,不是吗?”
“不,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岑冬生吐槽了一句。
总算轮到两人独处,他在椅子上坐下后,知真姐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挤入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就像一只大号波斯猫般优雅慵懒。
“好了,我们开始说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