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顾庆之已经在荣国府住了好几天,物质生活的确奢靡,一日三餐极其精致,鸳鸯不定时还会来看一看,院子里婆子丫鬟一个比一个勤快,连水都不用他打的,排着队的送来。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他们连绿叶蔬菜也是精加工的,吃起来非但没有纤维,连味道都变了,若不是还带点绿,谁能看出来这是菜?
刚开始吃的时候,还觉得挺新鲜,吃了几天下来,顾庆之受不了了,他恨不得啃两片生菜叶子。
这天早上,顾庆之跟着传话的婆子到了后门,林满要走了。
林满这些日子过得极其舒服,整个人眉眼带笑、容光焕发,顾庆之走近,闻见他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酒气,八成是要走,昨儿晚上又被灌了一顿。
“我明儿就走,回去至少还得一个月呢,你别着急,林大人都安排好的,下月中就能进宫了。口音也得改改,学着他们京城人说话,别等见了皇帝,说话叫陛下听不懂。”
顾庆之一边说好,一边问他:“可去见了林姑娘?”
林满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道:“见了,比在家里的时候娴静了些,温温柔柔的看着是个大姑娘了。”
顾庆之不自觉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时候教养女子的确是以贤良淑德为框架,况且借住在亲戚家,哪里都得小心。
“等我进宫见了陛下,若是一切顺利,我也能帮着照顾照顾林姑娘了。”
林满失笑,“你才多大?知道你有这份心就成,老爷当初收留你,也不是为了这个。”
“至少带她出来逛逛吧?”顾庆之道:“我听说原先在林家的时候,林大人经常带她出门的,只是来了京城,听贾家的下人说,不怎么出门了。”
“这倒也是,不过原先是守孝来着。”林满若有所思来了一句,道:“这都是小事,你先照看好你自己,别的一概不用管。”
林家气氛本来就好,顾庆之又跟林满在船上这等小地方待了一个半月,这他要走了,顾庆之有点舍不得。
“一路上小心,别往船边去,别贪凉,出来记得穿上挡风的厚衣服。”
林满笑了好几声,“我当初嘱咐你的话,你也不是没记住啊。”
顾庆之严肃道:“因为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要再跟您说一遍。”他一边说,一边又行礼,林满忙扶他,道:“当不起当不起,我就是个下人。”
顾庆之笑道:“那便当是给林大人的礼,您代林大人受了。林大人对我是再造之恩,连庆之的这个名字都是他取的,我牢牢记在心里,必不会忘。您等着看吧。”
林满也笑了起来,感慨道:“祝小哥儿鹏程万里,一飞冲天。”
“借您吉言,祝您一路顺风。”
送走林满没两天,顾庆之琢磨着差不多该去见见林黛玉了。
这就是外表像个孩子的好处,去哪儿都没太大忌讳。
不过贾母的院子凭他自己进不去,顾庆之叫了红燕陪他到了后门,跟看门的婆子道:“这位妈妈,我想拜见林姑娘,不知道能不能帮着通传一声。”
这婆子下意识先扫了一眼,见他手上连半个铜板也没有,神态倨傲正要刁难,忽然看见身边的红燕,想起来这是谁。
这是林家送来的人,鸳鸯姑娘专门吩咐过要仔细照看,见的还是最得小心伺候的林姑娘,脸上便堆出笑容来,道:“诶呦,这下午正犯困,您等着,我这就进去问问。”
这婆子一路往林黛玉住处去,也不敢进去里间,就在外头隔着门道:“紫鹃姑娘可在?”
紫鹃掀了帘子出来,道:“妈妈有什么事儿?”
婆子满脸堆笑,“林姑爷送来的那个人,说是想来给姑娘请安,问姑娘可得空。”
紫鹃还记得上回贾宝玉吩咐不叫他见姑娘,正要说‘有这份心就行了,不必专门来请安’,里头林黛玉已经听见动静了,“紫鹃,是什么人?”
厢房就这么大点,窗户下头说话着实是没什么隔音效果的,既然姑娘听见,紫鹃也不敢隐瞒,道:“顾小哥儿说要来给姑娘请安。”
里头传来林黛玉的声音,“我原就想叫他来问问的,劳烦妈妈跑一趟了。紫鹃,拿些钱给这位妈妈打酒吃。”
婆子喜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一边说着“多谢姑娘”,一边道:“我这就带他进来。”
顾庆之等了片刻,见那婆子回来,满脸笑容,手里帕子还包了一路叮当响的一包东西,不用说肯定是铜板。
铜板?赏钱?这两个字在脑海里一过,顾庆之顿时明白前几日那态度奇怪的婆子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想要赏钱。
还有院子里手脚勤快的丫鬟婆子,帮他端饭打水的,还有围观的那一圈人,那也不是在表达善意,那是在打赌,看谁能第一个从他手里得到赏钱。
不愧是荣国府。
有了赏钱,还是林黛玉的面子,婆子客气道:“小哥儿稍待片刻。”她进去里间先把钱收好了,这才出来道:“林姑娘要见你,我带你进去。”
顾庆之跟着一路往里,到了林黛玉住的厢房门口,紫鹃出来迎了他进去,又跟婆子道:“妈妈自去,一会儿我叫人送他回去。”
紫鹃又看了两眼红燕,红燕是贾府的人,知道贾府规矩的,她一个小丫鬟,近不得姑娘的身,便道:“紫鹃姐姐,我在外头等着。”
紫鹃道:“那你站到廊下来,免得多吹了风。”
顾庆之一进去就看见了林黛玉,她就坐在明间的椅子上,小小一个,被宽大的椅子趁得越发瘦弱,顾庆之一进去先行了半礼,然后道:“林姑娘。”
林黛玉看了他一眼,道:“坐。”又吩咐紫鹃,“倒茶来。”
顾庆之道:“年纪小还喝不得茶,温水就行。”
紫鹃很快端了水来,还上了一盘茶点。
“我父亲可好?”林黛玉轻轻柔柔的问道。
顾庆之也不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还是滤镜太厚,他觉得林黛玉这话听起来有种小心翼翼,生怕听见什么不好消息的感觉。
不过他原本就是打算借林黛玉再提醒林如海的,自然不会客客气气说什么一切都好。
他实话实说道:“林大人挺忙的,经常过了三更才去休息,我听管家说,有时候忙得狠了,连饭都忘了吃。”
林黛玉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
顾庆之便道:“林大人是忙了些,管家还说他比往年瘦了,我寻思姑娘不如去信劝劝林大人,您说话总归是比管家管用的。”
林黛玉轻轻叹了口气,“父亲他……”
顾庆之等了片刻,林黛玉再没说话,明显是情绪低落。
顾庆之用轻快的语气道:“林大人还说这螃蟹没到时候,怕是不如往年味道醇厚。”
“吃出来了。”林黛玉倒是挺配合的,也把自己的语气扬了起来,“不用吃就能猜出来,你九月底到的,路上走了一个半月,中秋节的螃蟹,的确是没到最好吃的时候。再一尝,果真不是那个味。”
顾庆之笑了两声,“林大人说,就是给姑娘吃个意思。还说万一太好吃,姑娘就该想家了。”
林黛玉抿嘴一笑,别过脸去稍微遮掩一下,又道:“不仅螃蟹不好吃,也没放葱和姜。”
顾庆之一直觉得,想家是人之常情,这时候不能劝人家别想家,而是要让她知道,家里人一直记挂着她,一直想着她。而且多说说也有助于舒缓情绪,憋着是能憋出病的。
“林大人说姑娘小时候就不爱吃葱姜,所以就都没放,熬好了林大人还先尝了尝,还皱着眉头说味道不怎么好,也不知道自家女儿是怎么爱吃这种东西的。”
林黛玉眼圈一红,嘴角却扬了起来,“其实这几年倒是也吃惯了,没加葱姜的的确是不太习惯。”
顾庆之又觉得心酸了,搁他那个时代,大把的人不吃葱姜蒜,还有人不吃胡萝卜,不吃芹菜,不吃菠菜,不吃香菜等等等等。
普通人都挑食。
林黛玉呢?
父亲是探花,每年过手国库两成税收,母亲是国公的女儿,这家室可算得上是万一挑一,她生生被人扭过来了。
就这贾府人还要嫌弃她尖酸刻薄,嘴上不饶人。
不愧是荣国府。
“林大人还说,姑娘不在,这几年倒是没人跟他抢三虾面吃了,就是这面吃着也不如往年香了。”
这话倒不全是林如海说的,比方三虾面这一条,就是顾庆之听林府下人说的。
林府气氛挺好,顾庆之有意无意听了不少父女相处的趣事。
比荣国府这个表面上花团锦簇,无比富贵,各种讲究,却满都是算计没什么真心的地方要好太多。
林黛玉又是红着眼圈笑了,“倒是好久没吃三虾面了。这边人做的,总归不是那个味,后来我也就不叫她们做了。”
“还有巧手方家的风筝,每年的新样式,林大人都给姑娘买了,就等姑娘回去放呢。”
“父亲可真是的。”林黛玉带着炫耀的埋怨,“我在外祖母家里,哪里能少了两个风筝玩呢?再说放那么久,颜色都不新鲜了。”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顾庆之脑子疯狂的转着,努力搜刮着这几个月里听到的各种小趣事。
这么一聊就聊了快一个时辰,到了最后,顾庆之都想说:“姑娘你放过我吧,我就在林家住了三个月。”
好在紫鹃及时解救了他,“姑娘,快吃午饭了,也该歇歇了,顾小哥儿也不过才九岁呢。”
林黛玉这才恍然大悟,略有遗憾的吩咐紫鹃,“叫人送他回去。”又对顾庆之道:“若是父亲还有什么吩咐的,你记得告诉我。”
顾庆之点头应了,跟着紫鹃还有小丫鬟出去,又吩咐红燕几句,这才又回来屋里。
林黛玉这会儿倒是兴致勃勃的,“说了一上午话,倒是口渴了,倒些热茶来,要热热的刚好入口。”
外头,顾庆之有红燕陪着,一路往回走。
他意犹未尽的想着都跟林黛玉说了什么,还有她笑起来像星星一亮的眼睛,红燕试探性的问道:“林姑娘倒是看重小哥儿。”
顾庆之才要嗯,忽得起了警惕心,这可是荣国府。
“有林大人在呢,姑娘几年未见父亲,总是要多问两句的。”
红燕表示了赞同,顾庆之觉得她似乎还想问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等吃过午饭,风又刮了起来,虽然有太阳照着,但是在寒冷的气候下,阳光似乎也变成了冷调,很是有几分凄凉的感觉。
林黛玉顿时生出些离愁别绪来,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一时间又有点伤心。
紫鹃思忖片刻,劝道:“姑娘快别伤心了。林大人身边有那么多人照顾着呢。况且他不过一个乞丐,怎么可能跟在林大人身边?林大人若是真像他说得那么忙,他哪里有机会见到林大人?不过就是他胡诌,想叫姑娘重视他给他当靠山,想着狐假虎威罢了。倒引得姑娘伤心。”
林黛玉完全没听进去,她起身道:“去点香磨墨,我给父亲写信。再去厨房说一声,晚上加一道蟹黄豆腐。”
紫鹃等了片刻,见姑娘什么都不说也不改主意,便出去吩咐了雪雁,自己回来拿了东西,伺候姑娘写信。
林黛玉写了信封好,紫鹃拿了信又拿了银锞子送出去,去厨房吩咐晚饭的雪雁正好回来了。
她把手里的铜板放在林黛玉面前。
“姑娘,厨房的人说了,今儿嫩豆腐吃完了,只剩下老豆腐,怕有味糟蹋了蟹黄,眼下差人出去找,怕是要耽误了老太太的晚饭,问姑娘能不能改到明儿再吃。”
林黛玉冷了冷脸,“哪里就饿死我了呢?”
雪雁也不说话,主仆两个沉默了一会儿,雪雁忽然笑了一声,道:“我还听见她们说顾小哥儿了。说他抠门吝啬,银钱看得极紧,来了这都快十天了,从不给人赏钱,还说这样的人当太监是一把好手,不过这人只会嘴上说说,就是狠下心进宫,当太监也只能去扫地。”
林黛玉瞥她一眼,只见雪雁脸上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笑容,什么都看不出来。
“去歇着吧。”
雪雁应了一声,上前摸了摸茶壶,“我给姑娘换壶热茶。”
“别换茶了。”送完信的紫鹃回来了,忙道:“都这会儿了,再喝茶晚上又该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