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九月下旬,京城下了一场大雨,雨停之后北风吹了起来,天气越发的冷了。
顾庆之刚从船舱露头,就打了个寒颤,恨不得再回去。
从扬州到京城,虽然有林如海的名帖开道,搭的还是官船,但是一路过来走了足足四十六天,船上连炉子都是潮的,更别说衣服了,一斤棉花就能吸二两的潮气,风一吹就透,带着寒气贴在身上,好像结冰了一样冷。
他再次打了个寒颤。
瞧见他缩着脖子的模样,林满笑了一声,道:“上岸就好了,船上什么都是潮的。荣国府做事一向周全,我估摸着他们八成还得给咱们带些皮袄、手炉等物。”
顾庆之跟着点点头,“要是有手炉就最好了,皮袄还得我先暖它。”
只是荣国府做事周全这一句……他现在靠着的是林如海的关系,既得利益者就不吐槽了。
说了没两句话,林满又吩咐跟着的小厮把东西都拿齐全了别落下,船就到了码头。
顾庆之四周环顾,来往船只不绝,就他们停靠这码头,后头还有三艘船排着呢。
岸上也是一样,人多货物多,推车平板车的声音夹杂着各种听不懂的方言不绝于耳。
旁边还有好些个搬运工,看见他们这一艘大船过来,一拥而上想来抢生意,不过这船是官船,这些人看清楚之后都停下了脚步,等工头上来交涉安排。
“我原先以为京城要比扬州繁华许多,不过看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了,官船倒是比扬州多,毕竟是京城,又快到年底述职的时候了。”
林满年纪大了,上下梯板分外小心,生怕自己掉水里,见顾庆之路都不看,就这么直接跳下去,吓得他腿都有点哆嗦,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
“你小心点!平常看着挺稳重一个人,冷不丁来这么一下,万一出了岔子,我回去怎么跟老爷交待。”
顾庆之笑嘻嘻站到船边,伸了手,“我扶着您,您别看下头,看前头,走快点,这板子宽着呢。林伯,您这还是姑苏人士呢,还说当年缉查私盐的时候,曾经陪着林大人上过缉私船的,怎么这么怕水呀?”
“也就这时候还能看出你才九岁来,皮了吧唧的。”林满翻了个白眼,不过被这么一打岔,腿倒是不抖了,顺顺利利下了船。
“我怎么可能才九岁?”顾庆之反驳道:“我觉得我至少十五了。”
他倒是没太说谎,原主约莫十三四岁,长成个九岁孩子的身量,是因为当了六七年的乞丐,吃不饱穿不暖,能活着就不错了。
不过小孩子总是有优势的,所以九岁这个岁数,也是顾庆之引导别人猜的。
林满笑了起来,比划一下他的头,再比划一下自己腰,“嗯,十五岁。”
两人正说笑,顾庆之就听见旁边传来个满是笑意的声音,“来人可是林姑爷府上管事?”
顾庆之转头一看,旁边是一个中年管事,后头跟着七八个小厮,为首的管事打扮得很是体面,帽檐上的装饰和腰带的扣子还是玉石的,满脸堆笑看着他们。
林满稍微一打量,问道:“您是荣国府来人?”
林满点点头,那人一下子就笑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是荣国府的管家赵贺,奉我们老太君的命,特来这儿接你们的。”
早先林府跟贾府通信的时候,信上也写了来人姓名样貌特征等等,林满看看都对上了,道:“烦劳各位了。”
赵贺一挥手,他带的小厮上前去接东西,赵贺则是伸手一让,道:“马车就在旁边。”他一脸的骄傲,夸耀道:“老太君怕码头上人多冲撞了,一定叫我进来守着。”
顾庆之跟着林满道了声谢,就跟着赵贺一路往过走,转了个弯,他就看见了贾家派来的马车。
的确挺气派的,车顶一圈垂着丝绦点缀,前头还挂着荣国府的牌子,连拉车的马都比别家的的高壮。
车厢似乎还比正常尺寸稍大了些,侧面还有个小烟囱,而且周围的罩子一看就是加棉的,肯定暖和。
赵贺随手拉过一个小厮,“赶紧先骑马回去报信,说人接到了,叫老太君别太担心了。”
这小厮骑了马飞奔而去,又有小厮搬了板凳过来,接着掀了门帘叫他们上去。
门帘一掀开,顾庆之就感受到了铺面的热风,里头的确是挺暖和,赵贺跟着他们上来,递给他们一人一个暖炉,顾庆之抱在怀里,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总算是舒服了,只是一想起来林如海唯一的女儿,如今正借住在荣国府的林黛玉日子过得怕是不太舒服,顾庆之又觉得荣国府这周全,不过是些表面功夫罢了。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赵贺有点谄媚了,许是故意在林府来人面前表现?又或者是心虚?
“怎么到的这么晚?老太君天天派人催,别提多担心了。”赵贺拿了点心匣子出来,又问顾庆之:“饿不饿,要不要先垫一点儿?”
顾庆之拿了块放在上头的,他虽然不太爱吃甜的,不过京城的点心,尝鲜的心情还是有的。
林满道:“中秋节刚过就上路了。我们家老爷想着十一月是太上皇的寿宴,又合着个七九之数,想必各地上进的贡品不少,还专门提前了半个月,坐的还是官船,哪知道还是晚了,平常二十余天就能到,如今走了整整一个半月。”
顾庆之把点心匣子又往赵贺那边推了推,笑道:“赵叔也吃,您等了我们得有二十几天吧?”
赵贺笑道:“谁说不是,这二十天里每天早上起来就等在码头,晚上再回去,又怕你们晚上到,码头还有两个小厮轮换守着,天气还一天比一天冷,不过好在总算是接到你们了。”
顾庆之顺势就来了一句,“今年冬天雨水不多,好些天都是晴天。”
“真的能看出来吗?”赵贺表情严肃了起来。
顾庆之腼腆的笑了起来,“就是隐隐约约有个想法。”
当然实际情况肯定不是隐隐约约,简单的说,就是10天之内准确率100%,30天90%,三个月80%,而且不仅能预报,还能调整。
就是如果调整的方向过于逆天,比方在艳阳高照万一无云的时候,来两天大雨,那差不多要7~10天这雨才能落地。
当初他跟林如海说的是能预测七天的,偶尔第六天跟第七天还不太准,林如海纵横官场多年,是个人精,让他说只能预测五天的,等见了皇帝再往上加。
一想起林如海,顾庆之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赵贺看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道:“那也很不错了。”
“我们国公爷的替身,清虚观的张道爷,他如今掌着道录司大印,还是太上皇当年亲封的真人,京城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爱去清虚观,平日里说起张道爷,都称他是老神仙,只有我们府上能叫他张爷爷。”
赵贺满一通夸耀,满脸都是“我们能叫他爷爷,我们骄傲”。
“只是这会儿都立冬了,山上也冷,如若不然,叫也好叫人带着小哥儿去清虚观看看。不过要我说,小哥儿已经有了他几分神采,前途不可限量。”
他上下打量顾庆之,又道:“就是稍微有些瘦弱。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老太君最是喜欢孩子的,也最会养孩子的,我们琏二爷跟宝二爷,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看了没有不喜欢的,您去看了就知道。”
林满笑道:“荣国府办事,我们林家上下没有不放心,我们姑娘每每来信,也都是说老太君待她极好,两位舅妈平日对她也是多有照顾,姐妹们待她也很是和善,又一处读书做针线,日子很是惬意。”
“那是当然。”赵贺也跟着笑了起来,“当年老太君最心疼的,就是姑娘的母亲,如今好容易接了姑娘来住,如何不好好待她?您只管放心,也叫姑爷放心。”
顾庆之总归是有点先入为主的,他只觉得赵贺笑得过于浮夸了。
只是转脸看林满,他似乎是毫无察觉的样子。
这也不难理解。
平常人只能做一年的巡盐御史,林如海如今都做了六七年了。
大魏朝每年的税收,盐税就占了三分之一,要是遇上灾年,盐税能占到一半多。
而盐税这一块,出产最多的就是两淮盐场,能占盐税的至少一半。
也就是说,林如海每年至少能过手国库的两成收入,谁见了不得屏息静气,好生伺候着?
而且这么重要的位置,林如海一坐就是六七年,有史以来第一位。
顾庆之住在林府的时候,就听见几个管家跟林府养的清客私底下议论过,他们家老爷下一步就是入阁拜相,再不济也得是个户部尚书,然后下一步还得是入阁拜相。
有这么个家主,林府众人也是习惯了别人捧着他们了。
顾庆之稍微一走神,赵贺已经开了新话题。
“原以为你们要带不少行李的,光拉行李的牛车就准备了三辆,没想你们就带了这么一点东西。”
林满的回应显然是把他当自己人了,他是这么说的,“都是一家人,人来了就行,难不成老太君还叫我们自己准备东西?再说人是要送进宫的,准备什么都是白准备。”
赵贺笑道:“极是!想当年林姑娘来的时候,也不过带了两个人,这才是极近的亲戚。”
两人都笑了起来。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城门,这个时候,报信的小厮已经回到了荣国府。
经过前后三个人的通传,消息从大门进了二门,最后到了鸳鸯这里,她喜气洋洋进了里屋,笑道:“老太君,林府的人到京城了,您总算是能放宽心了。”
贾母笑得嘴角都翘了起来,伸手推着鸳鸯,“赶紧着,去看看房子收拾好了没有?饭菜准备妥当了没有,让他们不许偷懒,好生伺候着!”
鸳鸯出去,贾母又找要喝茶吃点心等等借口,把其他两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支了出去。
“唉……”贾母长叹一声,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张脸都掉了下来。
原想着路上耽误这么久,怕是遇见什么事儿,指不定人就没了,没想到还是到了。
贾母眉头皱了起来,她能猜到她那个好女婿进献这么个人是为了什么。
无非就是提醒皇帝,该宣他回京了。
可是她却不想她这个好女婿回京城。
她这位好女婿已经当了六年多的巡盐御史,回京必升官,还得是大官。
可他若是再升一升,留到了京城,又是正统的科举出身,翰林院里待过三年的,难保没有他拒绝不了的人给他做媒。
再者京官交际多,他后院必定得有个夫人操持的。
新妇进门,黛玉就得回去住了,只偶尔来外祖母家做客,到时候就跟湘云没什么分别,也就不跟她亲近了。
有了新的岳家,再有了别的孩子,到时候这个得老国公看重,已经飞黄腾达的女婿就要便宜别人了。
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巡盐御史吧,给皇帝做钱袋子,这已经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差事了。
那要想个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