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吧。”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