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每一次皆是出自真心。
“我知道。”越明珠晃晃被勾住的手,带着陈皮胳膊也跟着摇起来,十分幼稚。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得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密封袋?”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吧。”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