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晚上九点出头,曾晓雯洗漱完毕,刚躺上床,宿舍的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
“谁?”
“晓雯哥,是我!”
一把甜腻的声音入耳,曾晓雯立刻蹙起了眉头。
“你来干嘛?”
“晓雯哥,你开开门吧!难道你想我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不方便!你赶紧走吧!”
赵雪向四处张望了一番。一排宿舍中,除了曾晓雯的房间,远处,还有两盏灯是亮着的。
赵雪的唇角一勾,一抹得意从她的芙蓉面上闪过。
“行!你要是不愿意开门,那我就在门外跟你说!”赵雪将原本压低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两度。她在赌,赌曾晓雯不想把两人的关系搞得人尽皆知。
果然,犹豫了三秒钟后,曾晓雯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趿拉上拖鞋,两步来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房门猛地被拉开,极致的速度裹挟了一阵风,吹乱了赵雪的刘海。她能感知到这股风中夹杂的愤怒,但她并不介意。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赵雪巧笑嫣然。
曾晓雯一脸的嫌恶。他微微侧身,留出一道让赵雪进入房间的缝隙。
房间的摆设极其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柜子上摆了一盏小台灯、一包烟、一盒火柴、一个易拉罐做成的烟灰缸。床头柜的不远处,立着一个旧衣柜,外表斑驳掉漆,不知道被转过了几手。
赵雪撇了撇嘴,眸中满是不屑。她真的很好奇,放着家里的少爷不当,非跑到宿舍来受苦,曾晓雯的脑子是不是被门给挤了?
赵雪转过身,眸中的不屑已被她尽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佯装出来的俏皮。
“晓雯哥,你和婶子吵架啦?”
“关你屁事!”
“呵呵……”赵雪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的脾气还是这么臭,说话也还是那么难听。和你不熟的人,肯定都觉得你很高冷、很矜持、不善言谈,可他们不知道,脾气臭、嘴巴毒才是你最真实的样子。我很高兴,你总是能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我看。”
曾晓雯被赵雪这一番不要脸的话给气笑了。他从床头柜上拾起香烟和火柴,抽出一根,点上。曾晓雯深吸一口,片刻后,吐出一串串的烟圈。
烟圈不偏不倚地飞到了赵雪的脸上。她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扬起白皙的小手,猛扇了几下。
“赵雪,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还是这么脸皮厚!你可真让人倒胃口!”
赵雪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脸上的笑依旧不变。
“你恨我。”赵雪语气淡然却笃定。
“放屁!哪个男的摊上那种事能不恨?”曾晓雯的声调猛地拔高,他动怒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恨与爱是并存的,你恨我,是因为,你还爱我!”
“赵雪,你TM有病吧!你是郭旭的对象,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宿舍,说我还爱你,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
“分了!”
曾晓雯愣住。
“我跟郭旭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曾晓雯下意识地问出口。
“我们俩性格不合适。”
忽然,曾晓雯想起了什么,一抹讥讽的淡笑浮现在他的唇边,“什么时候分的?”
“上个月。”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俩人刚分手。
“你俩处了得有两年了吧?两年了,才看出来性格不合适,早干嘛去了?”倏地,曾晓雯夸张地拍了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他拖长了尾音,语气中满是嘲讽,“郭旭他爸上个月好像是被撸了,是吧?”
此言一出,赵雪脸上得体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她瞬间涨红了脸。
“郭旭他爸下去了,一手被他爸提拔起来的郭旭,肯定也没好果子吃。赵雪,该说不说,当年,郭旭要让他爸给你换工作,你为了装你不是贪图权势才和他在一起,硬是给推拒了。现在想想,你可太明智了!要不然,你现在不得成无业游民了?啧啧啧……”曾晓雯貌似唏嘘地摇着头,“他爸在位上,你俩的性格就合适。他爸下去了,你俩就不合适了。”他将烟叼在嘴上,啪啪啪地鼓起了掌,“你这脑瓜子,转得可真快!够聪明,够清醒!”
曾晓雯字字如刀,可赵雪不但没有羞耻心暴涨,相反地,她脸颊上刚刚因尴尬而泛起的红晕,竟不知不觉地缓缓退散了。
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对话,你在敲响他宿舍房门前,早有预判。所以,你慌什么?又尴尬什么?女追男隔层纱!只要你今天拿下了他,他立刻会换上另一副嘴脸。男人是什么样的动物,你还不清楚吗?
思及此,赵雪的神色变得愈发的镇定。她抬起双眸,含情脉脉地望向曾晓雯。一双白皙的玉手灵活地解开了上衣的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刹那间,曾晓雯懵了,双眼瞪得好似铜铃。不是被赵雪的美色所俘虏,而是被这娘们简单粗暴的举动给吓的。
“啪嗒——”嘴唇叼着的香烟掉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脚趾上。曾晓雯被生生烫出了一个激灵。他抖了抖脚,烟头落地,烟灰四散,曾晓雯也回过了神。
而此时,赵雪外衣的所有扣子都已经被解开,里面白色的小衣,他腰间骨瓷般细腻的皮肤,清晰可见。
曾晓雯只觉气血上涌,脸红得好似喝了一斤的白酒。
赵雪在笑,笑得妩媚,而妩媚中还夹杂着一丝的不屑和拿捏。果然,男人,全都一个样。
曾晓雯一步上前,与赵雪咫尺距离。
赵雪双眼迷离,红唇轻启,“晓雯哥,你信我,我一直爱的都是你!当初,是郭旭强迫我的,我没有办法啊!他甚至还说,我要是不同意,他会对我的家人不利。你知道的,当时的他,有那样的能力。”说着,迷离的双眼泛起淡淡的水雾。
然而,令赵雪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曾晓雯一把将她的上衣双襟合上,内里的风光尽数被的确良白衬衫遮挡。
“赵雪,你是真的有病!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精神科!”
“晓雯哥,你不信我吗?我真的没有骗你!”
说着,赵雪又要敞开衣服。
两个人,一个想脱衣,一个又要强迫对方穿上。再加上,曾晓雯担心用力过猛,衣服会彻底被拉扯报废,于是,双方陷入了拉锯战。
拉扯了几分钟,曾晓雯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今天,他便是成功阻止了赵雪宽衣解带,又怎样?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倘若赵雪天天晚上来敲他的门……曾晓雯不敢继续想下去。
若想一劳永逸,必须彻底斩断赵雪贴上来的念头!
倏地,曾晓雯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与赵雪拉开了距离。
“行,我不拦你了,想脱就脱吧!不就是想勾引我吗?我接着。想跟我睡,同样没问题。但事先我可警告你,别指望着跟我睡了之后,我就会娶你。好了,继续你的表演吧!”
紧接着,他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在赵雪的身上上下逡巡。
曾晓雯反常的举动令赵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了曾晓雯的阻拦,她反而停下了宽衣解带的动作,双眉紧紧蹙起,一脸疑惑地盯着曾晓雯。
“快点啊!要脱就赶紧,不脱就滚蛋!别TM耽误我睡觉!”
曾晓雯的无情令赵雪忽然觉得,他刚刚的话貌似不是以退为进,很有可能是真的。
赵雪的脸上划过一抹慌乱。今晚,来找曾晓雯之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在这么多可能中,唯独没有曾晓雯睡完她,提上裤子就不认账这一种。她一直觉得,她了解曾晓雯,曾晓雯不是那样的人。可如今,她不确定了。曾晓雯脸上的戏谑是那么逼真。
两年,才短短两年而已,曾晓雯已然面目全非。
是当初自己的背叛刺激了他,所以他才变成如今的样子吗?
“不,你不是那种人!”赵雪想要诈一诈他。
闻言,曾晓雯狂笑不止,眼泪都被他笑了出来。
“我不是那种人?好好好!那你就试试吧!脱,继续,都脱了!也让我看看,被郭旭玩过两年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
赵雪怔住了。她从未想过,如此下流,如此扎心的话会从曾晓雯的口中说出。
“你嫌我脏?”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滑落,这不是她装出来的,赵雪真的感觉到了屈辱。生来就拥有家里的一切,不用争也不用抢的曾晓雯凭什么那么说她?靠自己的努力摆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生活,她又有什么错?
“难道不脏吗?”曾晓雯收起了戏谑的狂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永远记得,当初你俩在大学宿舍被我捉奸在床的样子。那副场面,比我有生之年看过最肮脏的东西都要令我反胃!”
赵雪被曾晓雯的话钉在了原地。她睨着曾晓雯,胸口因愤怒不住地起伏着。
曾晓雯也是醉了,这娘们可真够轴的,狠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她为什么还是赖着不走?
不能再耗下去了!再晚,赵雪一个人回家,碰上个冬瓜豆腐,又要赖在他的身上,让他负责!
曾晓雯再次一步跨出,来到赵雪近前。他粗鲁地将赵雪的衣扣扣上,扯着赵雪的手臂就往门外拉……
曾晓雯一路将赵雪拽到了九天汽水厂所在的那条马路上。他停住脚步,扯着赵雪的手臂用力向前一甩,压低声音说道:“赶紧滚蛋!以后别再来烦我了!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
赵雪恶狠狠地瞪向他,“曾晓雯,我会让你后悔的!”
言罢,眼泪再次汹涌夺眶而出。
赵雪跑走了。
望着她消失在暗夜中的背影,曾晓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算给这精神病送走了,太不容易了。
他转过身,向宿舍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人影。
“谁?”曾晓雯厉声质问道。
黑影顿住,片刻后,缓缓转回身,“曾技术员,是我!”
曾晓雯识出了这把声音,是厂里的保洁员敏姐。
宿舍区住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敏姐。很显然,敏姐在一路跟踪着他和赵雪。
一瞬间,曾晓雯尴尬无比。
“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面溜达呢?”曾晓雯没话找话。
“啊,我出来上厕所。”
说谎!厕所明明在相反的方向!
看来,事情的真相应该是,敏姐出门想去厕所,无意间撞到了他和赵雪。三急再急也没有吃第一手的八卦急,于是,敏姐便一路跟踪尾随,直至被他发现。
“刚才那人是我妹妹!敏姐,您可别瞎想!”曾晓雯的解释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黑暗中,敏姐将手摇出了一道白色的残影,“不瞎想,不瞎想!兄妹嘛,我懂!”
“那……今天的事,你也不要跟别人说,可以吗?”
残影再次出现,“不说,不说!我的嘴最严了!”
曾晓雯和敏姐一路往回走。到了曾晓雯的宿舍门口,两人分道扬镳,曾晓雯回屋,敏姐去上厕所。
然而,当敏姐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后,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宿舍区第三间亮着的房间门口,抬手轻叩响房门。
“谁呀?”
“我,阿敏!厂长,您睡了吗?”
明明答应了曾晓雯不把今晚的事情跟别人说,可还没到十分钟,阿敏就把小曾卖给了霍玉兰。
“一个女孩子,看不清长相,可那身条,前凸后翘的,我是个女的都喜欢得不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曾技术员一路扯着人家姑娘走到咱们厂区的那条街上,特别凶地对人家说,滚蛋!以后别再来烦!要不然,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被我发现后,还跟我解释,那姑娘是他妹妹。瞎说!哪个妹妹深更半夜往自己哥哥宿舍钻?哪个哥哥会见妹妹一次,就骂妹妹一次?”说着说着,敏姐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今天厂里来了一个好靓好靓的女孩子,也找曾技术员。我看那身条,应该和晚上这个是同一个人。”
霍玉兰面带微笑地听完了敏姐的汇报。
是的,敏姐这个保洁员,是霍玉兰埋在九天汽水厂的一根针。她当过保洁,知晓保洁员这个岗位所具备的隐蔽性与迷惑性。曾经,在这个岗位上,霍玉兰将厂里各个部门的业务都摸了个七七八八,对厂子的未来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所以,当九天汽水厂遭遇资金危机时,她才敢拿出全部积蓄,入股九天。
如今,她把敏姐同样安排到了这个岗位上。打扫房间时,“随眼”看到的文件;处理垃圾时,“随手”收集的信息;与厂里其他员工聊天时,“随耳”听到的八卦,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对霍玉兰掌控九天汽水厂起到辅助性作用。
表面上,是厂里效益好,保洁员的工作累,敏姐才会有那么高的薪水。可实际上,那么高薪资的背后,是霍玉兰给予敏姐这根“针”的奖励。
“敏姐,你也看到了,九天的生意越做越大。未来,厂区会扩建,相应的,保洁人员也会增加。作为厂里的老人,还有我的支持,保洁部部长这个职位,非你莫属。”钱得给,饼也得画呀。
“谢谢厂长!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敏姐面色绯红,无比激动。
见到敏姐这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霍玉兰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来到衣柜前,从门把手上挂着的裤子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钱,然后塞到了敏姐的手里。
“厂长,您这是做什么?我的工资已经很高了,不能再要您的钱了!”敏姐连忙推拒。
霍玉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佯装严肃地说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厂长……”敏姐一脸的为难。
霍玉兰又将钱塞进了敏姐的手心,语气变回了之前的柔和,“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美国了。厂里的一切动向,得辛苦你帮我盯着。”
“您放心!我会将厂里的一切都盯得死死的。有任何的飞吹草动,我第一时间通知您!”
言及此,敏姐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厂长,您在美国,我该怎么跟您联系呢?打电话吗?还是拍电报?美国那么远,信号能过去吗?而且,就算能过去,费用也得好贵好贵的吧?”
“咱们厂只有厂长办公室能打国际长途,不方便。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在美国稳定后,会先写信给你,把我的通信地址告诉你。”
“好的!”
“但不能邮寄到厂里,以免有心之人猜出我们的关系。你在佛山,有亲戚或者要好的朋友吗?”
“有个老乡。她和他老公开了一家杂货铺,把信邮给他们可以吗?”
霍玉兰颔首,“可以!”
说着,她再次来到衣柜前,又从裤子兜里掏出了两百元钱,递给敏姐,“这钱是给你老乡的。求人办事,不能只靠一张嘴。”
敏姐再次推拒,“厂长,用不了这么多!收个信而已,给她个十块八块的就够了!”
“不行!两百块,我买的不是一个收信地址,而是她和她老公的守口如瓶!”
敏姐顿住,认真聆听霍玉兰的逻辑。
“虽然厂里的人,大概率不会跟你老乡一家扯上联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通信的事,天知地知,你、我、你老乡和她老公知,我不希望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
“好的,明白了!”
“我们的通信应该不会太频繁。旁人要是问起,就让他们说,是跟海外的远亲联系上了。”
敏姐郑重颔首。
另一边,曾晓雯回到宿舍,纵身一跃,便将自己扔在了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小床发出一阵的“嘎吱嘎吱”,好似在抗议。
然而,此时此刻的曾晓雯可没有精力去思考小床的承载能力,会不会因为他的纵身一跃而突然散架,他满脑子里都徘徊着赵雪说过的那句话,“恨与爱是并存的,你恨我,是因为你还爱我!”
他真的还爱赵雪吗?那样的女人值得他爱吗?
如果不爱,可他为什么又会担心赵雪是否平安到家,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人,不好的事?
所以,爱与恨真的是共生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曾晓雯一整晚。直到床头柜上的烟灰缸被烟头塞得满满当当,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还是没有想清楚。
曾晓雯起身,穿衣,一路晨跑,故意经过赵雪妈妈经营的早点摊。
赵妈妈出摊了。摊位里,一抹倩影在忙忙碌碌。每天上班前,赵雪都会帮妈妈在早点摊忙活一阵。
远远望了一眼,曾晓雯转身,原路折返,心中某个角落的一块小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