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作为斐潜指定的峨嵋岭难民营地的现场负责人荀谌来说,这突如其来的难民潮,即便是他已经有所准备,但是也如汹涌的波涛般猛烈的拍打着他,使得一些原本看起来可能是已经准备妥当的事情,依旧暴露了不少问题。
首先自然是吃的……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煤气灶啊,液化气罐啊什么的,想要大规模烹煮食物,就只能是用普通的柴火烧。若是干柴还好,要是柴火有些潮湿的话,那真的就是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一般,不仅是效率低,连棚子里面都站不住。
不仅如此,难民数量的激增,也使得食物储备以及调配的工作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长史!之前准备的麦粟快用完了!』一名满头大汗的小吏跑到了荀谌面前,『仅剩下不足十锅的量……请问长史要如何处置?』
荀谌点头,『麦粟完了,就用其他的食材先顶上!高粱,野菜,豆料,不管如何,每人分配的分量不能少!张队率!』
荀谌摇人。
在值守的张队率到了近前,拱手一礼。
『我已经派人前往临汾调粮,现如今多半也快到了,』荀谌回头往北面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说道,『可能卡在某个地方了……你带上本部,挟双马,即刻沿着道路往北,遇到粮队除敦促速速来此之外,先用马运些粮草来应急!』
张绣过了片刻,便是从前方而来,也是一头一身的尘土,见了荀谌也是同样的蓬头垢面,不由得也是哈哈笑了笑。
『不行!人可以歇,锅不能停。你先回去,我等一会儿给你派几个人,先暂时轮换顶替一下。』
更何况在烹煮过程当中还要加入一些野菜,而野菜之中可能有一些没挑干净的,普通兵卒可能并不认识,也一口气丢锅里了,那就可能不仅是坏了一锅汤,更有可能让那些原本就身体虚弱的难民雪上加霜。
这也是封建王朝之中,历朝历代的贤良大臣们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明知故犯的饮用鸩酒的原因,但问题是在饮了鸩酒之后,往往就觉得舒缓了,一时半会没发作不是么?那么是不是还可以再喝一口?反正都已经喝了一次,再喝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再苦一苦的事情么!
封建王朝之中的普通百姓,看起来像是没有多少记忆的,即便是有,也会在愚民政策之下尽快的让其遗忘。
庖丁长顶着满身的烟尘气走了。
『这感情好……』庖丁长说道,『不过……让精兵斥候营里来做糙事,会不会埋汰了军爷……』
喝了,还有机会去寻找解药,不喝,便是当场渴死,连找解药的时间都没有。
张绣点头,表示他清楚这一点。
荀谌愣了一下,『这倒是提醒了某……我派斥候营里面的人去,他们都经过野外集训……放心吧……』
或许也有一点,但是也只有一点点,只要不是当场闹起来就行。
这几乎就是秃子顶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张绣在投了斐潜之前,也是过了一段相当苦难的日子的,因此在看见了这么大规模的难民潮之后,他心中那些记忆也就被重新勾了出来,自然使得他心绪难以平静,也就无法安然的去休息。
虽然说将食材扔锅里面烹煮,似乎是一件挺简单的事情,但是会的人不难,难的人不会。即便是到了后世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能将一锅食材烧成炭,将无毒的食物锤炼出毒素来的人,也是不在少数……
这年头的车辆,即便是有黄氏工房的加持,也依旧是动不动就会摆脸色给人看。其实也不难理解,在没有成熟的,标准化的工业体系之前,就算是近代的汽车工业已经进化到了内燃机水准,不也是依旧动不动就抛锚,三五百公里就要保养就要检修,否则坏在半道上叫天天不应。
荀谌摇头苦笑,『张将军,你这是……没休息?』
荀谌沉默了片刻,『张将军,你先派几个斥候帮忙采集野菜,给厨丁支撑一下,然后可否去张壁将后营伙夫拉些来……』
反正等时间长一些,那些愚蠢的百姓自己也就都忘了……
『曹贼用此毒计,就是为了搅乱主公部署……』荀谌低声说道,『你我在此地,就是要以最少的力量,安抚最大的流民……』
相反,如果在河东打输了,那么自然就是曹贼背锅,他们山东士族都还是干干净净的,一切都是曹贼的指使,一切都是曹贼的责任。
一条鱼打翻了官府好不容易熬出来的一锅鸡汤。
一个宫殿前的石板,默默的承受着华盖车的碾压……
只要结果是爽的,那就行了么!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爽么?
另外一边,被烟熏的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庖丁长又是跑了过来,拜倒启禀,『荀长史,这五六十口大锅不停烧煮,已经连续快十个时辰啦,好多人都顶不住啦……长史,要不先减个几口锅,让人也可以轮换休息一下?』
因此,驱动难民,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曹军最后无奈的选择,就像是很多时候明知道鸩酒有毒,依旧要饮下一般。
『为什么?』张绣问道。
到时候曹操只需要宣布一下自己获得了伟大的胜利,那么河东的百姓也就不过是在这伟大胜利的过程当中所必要的牺牲而已,随后再加上山东士族控制了舆论权,铺天盖地的一阵鼓吹,大汉百姓欢欣鼓舞,又有谁会真切了解在这个过程当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有没有发现问题改正问题,反而成为最不起眼的问题。
按照原本的任务安排,荀谌负责安置这些难民,张绣则是要负责警卫,并且防御可能会产生的暴乱,以及抵御曹军的袭击。
『我就坐不住!看着这么多受难的……我哪里睡得安稳?』张绣摘下兜鍪,随意找了一个马扎坐了下来,咣咣的拍了几下兜鍪内的尘土,『你别管,说罢,有什么事?』
庖丁长用手挠了挠脸,结果将脸挠得更花了,『敢问长史,这人……可是懂得辨别野菜良莠?』
张壁营地是在张绣管辖之内,自然需要张绣的首肯。
张绣也没有二话,当即让护卫前去调人。
荀谌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来人,去请张将军来!』
张队率应了一声,便是呼哨着招呼着手下而去。
荀谌摆手,『都这个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先齐心协力将这一波扛过去再说!』
但真就全部都是曹操一个人的责任么?
对于曹军来说,如果真的想要豁出一切,攻克峨嵋岭,或许也不难,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打下来,还想要保住菊花不漏,那就不容易了。
因此荀谌宁可大费周章的让张绣去张壁营地之内调来伙夫,都不会随意让人顶替那些庖丁。
『张将军,』荀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道,『另外,我的建议,是现在你尽快去休息……』
曹操有没有责任,肯定有。
只不过山东人以为百姓都没记性,所以当曹军驱赶河东百姓的时候,根本就不担忧什么。
之前曹操让他们做战前准备的时候,他们就只是做了战前议论,没做准备。
曹操要集中力量的时候,他们就只是集中,不管力量。
曹操需要动员人力的时候,他们就是将动员的人自己先用。
曹操需要建立转运粮草营地,他们就光建营地不送粮草。
曹操说缺乏物资粮草,他们就立刻下令开始种地……
说是没做事罢,又不对,说是有做事吧,又没有哪件事是做得好的。
被批评的时候先赶紧推诿,推诿不过去了,便是紧答应慢动弹,躬匠精神表演一下,等没人注意了,便是自然没什么后续。
于是明明人多力量大的一场战役,偏偏打成了现在这般左右为难的局面。
最终曹操只好竭尽全力企图翻盘,如今挟裹难民制胜的要点,就是要让这些难民暴动起来……
对于荀谌张绣一方来说,自然就是尽一切办法让难民平稳过渡。
『首先就是吃食。』荀谌睁着因为疲惫熬夜而导致血丝红肿的眼,『只要这些人有一口吃的,情绪就会被平缓下来……即便是有奸细混杂其中,也无法让这些人闹腾起来……至少现在这个阶段不可能……』
张绣听了,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难民远道而来,又累又饿,这个时候没有比一口热汤一块炊饼更能抚慰他们的心了,说再多的话,讲再多的大道理,也不如这么一碗热汤一块炊饼的功效,所以荀谌即便是遇到再多的问题,都不会让锅停歇下来,不会让食物供给出现问题。
有了热汤炊饼垫底,这些难民就可以恢复体力,也才有了管理的基础……
因此荀谌让张绣尽可能抓好这个时间休息,毕竟在这个时间是相对安全的。这个恢复体力的过程中,难民是不会暴动的,即便是有奸细挑唆,故意搞事也不容易。奸细同样也是人,也需要恢复体力。
『张将军,如果你不趁着这个时间也休息的话,若是后面乱起……』荀谌低声说道,『那就更没时间休息了……而且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控制局势,以至于绵延……那我们这一段时间做的事情,可就是完全白费了!』
张绣眉毛一立,『就不能先将这些奸细甄别出来么?』
荀谌摇头,『难。而且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甄别奸细,而是要将流民分开,让他们投入劳动……棚屋只是临时住所,后续如果再有流民前来,我们再多的人也没空天天帮流民搭建棚屋,只能是让流民自己来建……按照之前安置流民的经验,只有这一关抗过去了,才能进入下一个稳定期……也才有空闲可以甄别奸细……』
张绣皱着眉听着,然后看了看荀谌,『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休息一下。』
说完,张绣便是起身,走到了荀谌棚屋的一旁,就这么直接躺在了木板上,片刻之后,便是有些细碎的呼噜声传来。
荀谌有些愕然。
旋即荀谌便是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甚至将自己的动作都放轻了一些,以免打搅到张绣的睡眠……
……
……
作为初级容纳流民的棚屋来说,恐怕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那就是,挤!
非常挤!
这是所有人,在看见棚屋之后,最直观的第一感受。
棚屋之所以被称之为棚屋,就是只有一个棚顶而已,可以避雨,却无法遮风。
虽然说棚屋在建设的时候,是沿着土坡的来建的,尽可能的减少了风面,但是在另外三面,依旧是空的,即便是有毡毯大概披着遮挡一下,也并不能像是砖墙或是土墙那样可以挡住寒风的侵袭。
这一个棚屋之下,满满当当的塞得全是人。
一间沿着坡盖起来的棚屋,自然谈不上多么的地面平整,而且空间也不大。若是横着躺,大概可以躺一个人多一点,竖着躺则是宽松些,能头碰脚的躺上三个人,这样一个连十平方米都不到的区域内,眼下却足足塞进去了三十多人。
按照道理来说,这么样子的一个简易的棚屋,塞进去这么多人,只要是个人都会觉得不舒服,都会发火,就算是不敢大声叫骂,但小声吐槽却是在所难免的,可偏偏在棚屋之内的人员拥挤之下,却没有任何人在那边骂骂咧咧,而是以一种古怪且别扭的姿态,将棚屋内最好的地方,让给了女人孩子和老人。
没有人要求这么做。
更不是骠骑兵卒强迫这么做。
毕竟这样一个棚屋只是临时收治的地方,很快就要进行后续的分流,防疫,安置,重建等等一系列的工作,所以在最初的这个棚屋之处,更重要的是让这些流民能够有个地方歇脚,然后自然而然的按照棚屋进行管理分配食物,以度过最初混乱的时间段。
仅此而已,自然谈不上多么有规则,棚屋之内也肯定不能算是有多么好的生活条件。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棚屋之地,在中间较为平坦的地方,或坐或靠的,全都是带着孩子的母亲,幼小的孩子,以及上了些年岁的年长女性。
而大多数的青壮男性和年长男性,都默默的待在棚屋的最外围一圈,迎着寒风。
面朝着外,却将厚实的脊背向着内。
他们也冷,可没有任何人在喊冷。
即便是这些地方狭小窘迫,甚至连平坦都算不上,但是这些男人依旧挤在一起,蜷缩着身体,用自己的身躯组建成为了一道肉墙,将棚屋缝隙当中吹进来的寒风挡在外面,就像是在野外的牛群遇到袭击,公牛顶在了外圈一样。
在母亲之中半睡半醒,偶尔嚎哭的孩子,终于是享受到了这一路以来,最为温暖的待遇。
这些汉子的行为,并不是有谁的特别指示或者强烈要求的……
事实上这种事,谁也没空去安排。
但他们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做了,没人去说什么平等不平等,自由不自由,权利不权利。
也没有人去计较这边是自己的亲戚,那边是不认识的人。
或许一开始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做,但是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么做。
没有人去说男的应该如何,也没有人去讲女的应该怎样。
年长者自动的成为了棚屋内协调的人员,年轻人也不会瞪着眼说我爹是我爹,你是哪家的糟老头子敢来管我?
也没有哪个女性在怒骂,表示自己这天仙般的容颜,被谁多看了一眼亏大发了,指责在身边的男性有流氓的嫌疑。
更没有哪个孩子会吵闹,尖叫,哭嚎,满地打滚……
在生存面前,一切的男拳女拳都失去了意义。
那么是什么在支撑着棚屋之内,在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形成的一个脆弱但是又坚强的生态呢?
是金钱,是大义,还是其他的什么?
在棚子中间,好不容易腾出来的缝隙之处,躺着一名中年的妇女。
在妇女的身边,则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小一点,但是不管年龄大小,两个孩子都是面色焦急的看着中年的妇女。
中年妇女明显是生病了,发着烧,嘴里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而两个逼迫着成熟的孩子,则是强忍着恐惧和悲伤,轮流在给中年妇女擦汗和喂水。
在棚口的三四个年长的,正在有些焦虑的看着棚子中间的那个地方,压低了声音商议着。
『二娃他娘病了,怎办?』
『都走到头咧,结果生病了,你说这……』
『都是命啊!』
『要是能扛过去,说不得还好……』
『这周边都是些黄土疙瘩,也不知道哪地方地方有草药寻去……』
几名年长者都在发愁,他们想要找出些办法来,即便那个生病的中年妇女他们之前根本不认识,也不是同一个村子里面的人,只不过现在分到了同一个棚屋之下,就自然的变成了自家的子女一般,看着其生病呻吟,便是心急如焚。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好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