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血水染红了大河,但是过了不久之后,这些红艳的色彩又会被河水带走,然后重新恢复黄不黄灰不灰的颜色,就像是大河在懒洋洋的嘲讽着所有人。
是的,不是在嘲讽一个人,而是嘲讽所有人。
在大河眼中,人类所争夺的东西,是极其可笑的……
夜色混沌不堪,就像是人心。
曹震瞅着尸骸遍地的渡口,对着站在一旁军侯说道:『这两天,辛苦你了。』
军侯低下头,『此乃卑职份内之事。』
『我知道你这两天打得很憋屈……』
曹震这话一出,军侯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是在这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
这几天,死的人太多了。
而且死的大多数都是普通兵卒。
这些普通兵卒,基本上都是军侯的下属。
『其实不是我不想亲自上阵,而是我还有重任在身……』曹震低声说道,『我记得……你是汝南人士……当年是……』
『是,卑职当年是黄巾贼……』军侯声音沙哑。
军侯是黄巾贼,自然军侯的下属也同样是黄巾贼。虽然说被招安了,但是之前做贼的经历,当然会被排斥。而且既然是贼,那么脏活累活当然第一个第一批要上。
几天下来,军侯之前的老兵,死伤都已经过半。
『都是好汉子啊……』曹震叹息了一声,让护卫拿来了一个酒葫芦,倒了一点在地上,『敬死去的勇士……』
军侯不由得有些哽咽。
曹震自饮了几口,然后递给了军侯。
军侯谢过,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便是仰头饮了一口。
『留着吧……』曹震有些感慨的说道,『打成当下这般局面,也不是我想要的……』
曹震拍了拍军侯的肩膀,然后示意军侯留着酒葫芦,不用还给他了,『待此次大战之后,我定帮你请功!黄巾出身怕什么?丞相麾下也多有黄巾青州将!只要有功勋傍身,何愁将来无升迁之日!』
军侯跪地而拜,『卑职……多谢少将军!』
曹震拉起军侯来,『都是军中好儿郎,不必行此虚礼……之前并非某有意隐瞒,亦或是要让你手下去搏死……而是我另有机要之事……这几天攻伐风陵渡,你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军侯沉声说道:『火油!天雷!若是风陵渡没有这此等守城利器……卑职虽不才,定已可先登之!』
曹震点头说道:『那你知道,这些攻防利器,又是从何而来?』
军侯茫然摇头。
『就是这里。』曹震指了指脚下。
军侯茫然的看了看脚底,然后恍然,『河东?』
曹震点头说道:『主公前后一共派出了六路人马,进入河东之地,有三路在半路上就失去联系,再无半点消息……有两路才进了河东郡,就被有闻司盯上,窥破了身份,死无葬身之地……唯有一路成功进入河东之内……而这一次,我就是要联络此路……所以之前,我的人一个都没有上阵……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军侯愣住了,『少将军……』
『现在我准备要完成主公交给我的任务了……此去河东,九死一生,但为了曹家儿郎可以不再受此等火油天雷之苦,纵然千难万险,也必须走这一趟!』曹震沉声说道,『我这……也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不知你可否愿意担此重责?』
军侯挺直了腰,『必不让少将军失望!』
『善!』曹震拍了拍军侯的臂膀,『我带本部人马走后,此地一切兵卒器械,都任你调用……唯有一条,必须坚守三天!三天后你就可以撤回南岸!』
骠骑原本是战马犀利,纵横中原无人可挡。
军备的发展,除了斐潜这个怪咖之外,一般来说都是由需求所决定的,所以大汉之前的骑兵需求,是对匈奴的压制,而匈奴失去了威慑力之后,汉朝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花大钱去供养战马了,因为内部战争只需要步卒就可以解决了。
步卒便宜又多功能,用过的都说好。
那么要组建步卒集团,当然就是在人口众多的地域最好,因为占领中原者得天下,就成为了从刘秀到袁绍,再到曹操的一贯的思维模式,然后就碰上了斐潜的骑兵集团……
有了可以长时间保存的干粮,如果再加上敌占区的劫掠补充,那么骑兵甚至可以进行长达一个月穿插突袭,搅乱破坏的军事行动,这就导致了大汉的战争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原不再是一个香饽饽,而是变成了一块随时有被切割威胁的肉。
为了保护这些肉,中原的地主阶级想到了坞堡。
可是很快,斐潜又掏出了火药,咣咣咣的砸得中原乌龟壳处处都是裂缝。
曹操也才憋着气,在许县之下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划出了关中和西京尚书台。
曹操一度也想要自研火药,觉得自家人这么多,就算是堆也可以将火药给堆出来,但是没想到的是……
于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的想法,最终就被扔到了桌面上。
我若是得不到,大家都别想要!
比好多难啊,但是要说比烂么,谁不会啊?!
『三天!你持我的将旗,在此一定要守三天!』曹震看着军侯说道,『你需要什么?我这就安排人去南岸帮你送过来!』
『……』军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咬着牙说道,『军粮器械!要坚守,至少要让儿郎们有吃的,有武器!』
『这是自然!』曹震点头,『没问题!我让人去安排!天明之前就送过来!』
『兵力!』军侯提出了第二条要求。
曹震迟疑了一下,依旧点头,『好!不过浮桥容纳有限……这样,送粮草军械的兵卒,你全数都可以调配!还有什么要求?』
军侯喉头上下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他摇了摇头,『没有了。』
曹震上前,用力握着军侯的手臂,『此战,关系到全军上下!待战后,我说到做到,一定给你请功!』
军侯涕零拜谢而去。
曹震看着军侯走远,脸上不悲不喜。
『少将军……』曹震身后的护卫低声嘀咕道,『到时候……还真的给他请功?』
曹震斜眼看了一下护卫,『若是真能守三天……便是请功又有何妨?』
『就是……三天后还能剩下多少来?』另外一名护卫低声说道,『河东这一次来,可是汇集了四五千人……』
许据骑兵牵制,又有步卒汇集而来,压力自然山大。
『好了,都别说了!』曹真低喝一声,『都去准备一下,趁河东兵卒汇集到这里,内部空虚之时,我们才有机会!』
……
……
这些年之中,关中河东北地川蜀等地,都在快速的发展,但是这些快速的发展也带来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人才跟不上。
尤其是边缘区域,斐潜根本顾不上。
人才的培养,不是像游戏拉几个农夫,叮叮当当一阵乱锤,大学建起来了,然后就有数不尽的人才到处都可以用了……
如果没有守山学宫,没有京师讲武堂,斐潜麾下大部分的人根本别想有什么晋升的空间,也无法获取其他人的经验。就算是如此,斐潜也依旧只能先照顾一些重要的区域,像是太行山中的一些小县,基本上来说,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涉县还因为是在滏口陉的关键点处,有派遣了巡检兵卒驻防,那么漳县就连巡检都没有,依旧还保留着四五年前的模样。
因为漳县实在是太小了。漳县原本也有一些人口的,但是后来太行山之中张燕作乱,攻破了漳县烧杀掠夺了之后,漳县就败坏了,一直都没有恢复。
后来贾衢在上党壶关之地,重点经营和重振壶关体系,便导致大量的流民和人口都是汇集在了壶关地区,而像是漳县这样残破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
就像是关中长安像是黑洞一样在吸取着周边,甚至是整个大汉的活力,物力,人力一样,壶关也是吸引着上党郡内其他县乡的各种人和物,漳县也就自然越发的难以恢复,更谈不上发展了。
漳县原本希望给卞秉一些粮草,然后免财消灾。如果在卞秉没有受伤之前,这个办法说不得可以行得通,毕竟之前的卞秉还是风度翩翩,自然也想要讲究一些风雅。
可是现在,风雅已经和卞秉无关了。
一个瞎眼的人还有多少风雅?
大多数的人,对于肢体残缺者,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怜悯和善意。并且这种态度,和知识受教育程度无关,否则后世对于导盲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恶意了。
当然,善意也不是没有,只是就像是野草之中的花一样。当赞叹鲜花是如此的美丽的同时,别忘了周边都是野草杂生。
卞秉现在成为肢体残缺之人,
大汉传统的习俗,肢体残缺相貌丑陋者,不可登高堂。
他的文官的通天阶梯,不管将来他有没有能力爬上去,都已经断了。
所以,他只剩下了从战场上获取武勋一途。
卞秉蒙着一只眼,血色透出了布,暗红且腥臭。
为了保住另外一只眼,他的伤眼只能是活活的挖掉,这几乎让卞秉再次的痛死。
死去活来之后,卞秉就变得越发的凶残起来,和从冀州出发之时的儒雅之士的模样,几乎是天差地别。毕竟当自己身体出现残缺的时候,卞秉也就不在乎其他的人身体是否会残缺了。
『举火!夜战!』
卞秉咬着牙,尽显狰狞之色。
『进军!不克漳县,不收兵!』
甲胄上几乎是沾满了血肉的曹军军校,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连忙低头领命而去。
先前在卞秉面前多说话的,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再也不说话了。
缺少了一片视野的卞秉,让他很不适应,而且没有充分的休息,伤口也没有愈合,持续的疼痛刺激得他就觉得脑子都是在抽疼。
卞秉面前不敢说,但是在阵前么,曹军兵卒军校之间,却是嘀咕不断。
『又是进军,进军,就会说这一句么?』
『上来就杀了人,这不是逼着漳县死战么?』
『应该让出南面来……这样我们就能够集中攻打北面和东面……』
『围三阙一?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怎么不早讲……』
『谁知道护军会发疯啊?』
『你说话小心些!你脖子硬,不怕砍啊?』
『护军有令,天亮如果还拿不下漳县……呵呵,大伙儿一起掉脑袋!』
『疯了……真是疯了……』
『我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啊……这样会出事的……』
『你俩少在那边废话了!出事也要今天能活命再说!我领兵攻北面,东面谁去?!』
『唉,我去罢……』
『南面……南面就别去人了,要不然……』
曹军军校开始分派兵力,开始进攻。底层的曹军兵卒,看到上层军校站在最前面,一些想要骂娘的人也就闭上了嘴巴,只是盯着残破的漳县发愁,就算是这一次攻下了漳县又能怎样?下次再去打壶关,自己的小命还能保几天?
代表死战的旗帜,竖立而起。
卞秉挥手让护卫前去督战。
『有进无退!攻下城来,三日不封刀!若是攻不下,就死在城下罢!』
……
……
『治理地方,绝非轻易之事。』
酒泉城下,斐潜对着薛平等一干随军小吏说道,『但凡读过孔孟之言,便是能说一二惠民之策,如轻徭薄赋,开垦荒田,兴修水利,再比如什么清正廉洁,宽严相济,又比如什么休养生息,藏富于民等等……』
斐潜目光扫视而过,清亮且有力度,『如此之言,皆如纸上谈兵。』
卢毓带着一帮人,留在了西域,而薛平则是跟着斐潜到了河西。
西域和河西,本来就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应该视为一个整体来看。现在西域的小吏是从汉地去的,河西的小吏也去过西域,无形之间两方面就有了一些联系,也相互之间会有一些了解,不像是之前那种各自连自家门前雪都扫不干净的模样。
河西走廊,是汉地的延伸。
这里有沙漠,也有绿洲,有肥沃的土地,同样也有荒凉几乎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河西之地都管理不好,不能拧成一条绳,那么还怎么去管好西域,教化西域?
因此,河西走廊的整体政治环境,从现在开始,就必须完全转变。
不能再自我定位为幽怨的,被抛弃的边境,而是应该成为西域的后援,商业物资中转的枢纽。这就要求薛平等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的变化,新的环境,并且发挥出力量来改变河西走廊的面貌。
斐潜在后世,没少听说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是实际上呢?这句话其实是戏子所言,也就是被编排出来的话语,只能算是当时被贬低成为第九等人的儒生自我吹嘘,自我安慰,结果到了明清时期倒是变成不少儒家子弟的座右铭了。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只是知晓论语就可以了?
或者是知道一些大方向,理论化的东西就可以做得好?
亦或是觉得自己只要做一个好人,道德上无愧,就可以了?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斐潜缓缓说道,『而「福」字何解?』
『为大户之福乎?』
『或为贫家之福?』
『为商贾之福?』
『或农户之福?』
斐潜环视一圈,『定有人想要面面俱到,以求众人之福……然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大户之所欲,必然与贫民之所愿相背,商贾之所愿也定然和农夫之所想相左,欲求众人之所福,便是众人皆为不满,怨恨自生。』
很多时候官吏以为事情都很简单,只需要按照书本上所言的那些来做就好了,结果办砸了,关键是办砸了还不愿意承认,死活撑着,结果就面对着如同乱麻一般的局面,或是干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么就是举起刀子一阵乱砍。
乱砍一阵之后,乱麻确实是被解开了。
可问题是,被砍成了渣的麻线,还能有什么用?
斐潜缓缓的说着,而薛平等人则是一个个肃容而听。
『就以政令为例。』斐潜说道,『黔首之不知,乃真不知也,故唯有再三重申利弊之所在,以求黔首之应知。然大户之不知,乃佯不知也。非不明道理,而是利弊之所害也。故以再三而劝之亦无所用是也。』
『新田政,害于大户而利于黔首,此乃公论也。』斐潜很平淡的说道,『然天下之财货皆由何人所出,大户乎?黔首乎?不利黔首而利大户之政,大汉之鸩饮也。尔等既为官吏,当为大汉天下所虑,而非为大户一人一姓所计。今酒泉之乱,足可见旧法之害……』
斐潜的声音很是清亮,而薛平等人也是认真聆听。这些人很快就会分散而开,除了会到酒泉之下的县乡之外,也会去敦煌张掖等地,进行短期的新田政新律法的宣扬讲解。
而这个时间差,就是斐潜召集了大户前来酒泉的赴宴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斐潜也将会通过这些前往各个地点的官吏,得知第一手的消息,从而做出一些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