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个普通小地方,小县城里面的孩子,在当地品学兼优,几乎是当地所有同龄小孩父母口中的『别人的孩子』。然后有一天,到了大城市,骤然见到灯红酒绿万千光华,而他自己却从之前那些成就,却无人在意,甚至因为他是外地人,而受到了本地土著的欺凌。
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都没有办法完全去解决,更何况是在大汉当下。
那么当这个孩子犯了错,甚至是比较严重的错,会不会立刻有人蹦出来说,『啊呀,他还是个孩子啊……』
或许有,或许没有,反正当下没有人跳出来,替祢衡说话。
孔融当年还在许都的时候就已经跑路,现在不知所踪,而杨修则是在河洛,因此在邺城之中,祢衡就是一个人,一张嘴。
曹操有些愤怒。
在这样的节点上,祢衡这样的行为,显然已经成为某个层面挑唆出来的挑战者,抹黑曹操的执政,甚至是毫无道理的进行污蔑。
叔叔可以忍……
嗯,叔叔都不能忍!
曹操不反感批评,当然也谈不上喜欢。
谁都不喜欢被批评,这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但是并不代表曹操就听不进去批评,至少现在这个时间段的曹操,即便是心中不爽,但是听到了有道理的批评之后,就会自我控制住情绪,然后冷静的进行考量,最后进行判断。
但是像祢衡这样,毫不讲理的人身攻击,胡搅蛮缠的批判一切……
曹操就非常的反感。
当然,曹操也并不清楚,祢衡起初也想要讲道理的,只不过没有祢衡他讲道理的地方,最终祢衡就只剩下了闹腾。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即便是祢衡想要讲道理,那也要祢衡拿出相应对等的实力之后,曹操也才会坐下来认真听。
很显然,其实在邺城之中,没有人想要听祢衡的道理。有一些人只想着热闹,那么另外一个些人就制造热闹。所以当热闹真的翻腾起来的时候,究竟是看热闹的错,是制造热闹的错,还是凉粉的错?
其实到了现在,究竟是一碗还是两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看到血,看到死人。
就像是在围观着要跳楼的人,在乎的是那个想跳楼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么?实际上很其中很大部分的围观者只是单纯的想要看那个人跳楼而已,等到起哄看到跳楼的人真的跳楼了,那么这些人就可以有饭后的谈资,嘴上感慨着,心中骂着煞笔,还有一些心理上的安慰,至少老子还可以活下去,不至于去跳楼。
『冀州子弟,哼哼,好一个经学礼仪之乡,孔孟昌盛之所!』曹操冷笑声声,『口必言堂堂华夏,行必如谦谦君子,然则如何?欺瞒,贪婪,虚伪,奸诈!蛊惑他人造谣生事,自跨墙头观风望向!』
曹操也不是傻子,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祢衡骂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家伙,从曹操到陈群,从夏侯到荀彧,一个都没漏下!
嗯,也不能算是全数都骂了。
冀州这边的人,祢衡一个都没有骂。
是巧合么?这天下的事情,那有什么巧合可言?就连最讲概率的彩票都能安排得妥妥的,还有人相信什么巧合不巧合?
『明公,』郭嘉在一旁缓缓的说道,『祢衡祢正平,乃平原人士……明公……』
『嗯……』曹操斜眼看了一下郭嘉,『嗯,奉孝提点得是。』
平原郡,下接兖州,东接青州,是冀州往来的东西南北的一条通道。
然后平原郡的好孩子,到了邺城被逼疯了,若是因此还被曹操给杀了,那么平原的那些父老乡亲怎么想?若是闹腾起来,曹操北面有幽州的问题尚未解决,南面又是平原隔绝了青州徐州的往来,要是稍微有些不慎……
『来人!』曹操思索良久,最后扬声叫道,『派人,去请祢衡祢正平来一趟!』
郭嘉微微了皱眉,但是没有说什么。
当然最为理想,便是曹操亲自作秀一番,但是曹操这么做,也会带来新的问题。要是祢衡因为大骂特骂反倒是获得更多的利益,那么岂不是鼓励更多的人去走祢衡的这条路?
曹操现在其实就是在表示祢衡不是说有冤屈么,那么派人去请,也就代表着给祢衡一个说话的机会,然后处理完了冤屈,就该干嘛干嘛,祢衡也别想着额外捞取好处,曹操也不追究祢衡骂人的罪责,两相静好就算了。
可问题是,祢衡不觉得静静有多么好,甚至觉得静静他妈也不好。明明只有一个静静,偏偏要许给那么多的人,动不动就被别人惦记,又有什么好的?
所以祢衡拒绝了和静静见面,自然后面就成了动动,呃,是咚咚。
祢衡被曹操封了个鼓吏。
这个其中自然是有些含义的……
当祢衡看见曹府官吏送过来的鼓吏的衣袍和小印的时候,顿时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可是等他端起那个漆盘要砸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曹府小吏已经是早就走了……
鼓吏,大体上可以算是后世的军乐队。因此鼓吏一整套的『岑牟单绞』,就是为了更加鲜艳和醒目,并且吸引他人的目光。鼓吏和那些喜欢乐曲的人不同。鼓吏纯粹就是为了生计,别人要听什么,就要敲出一些什么来……
这在祢衡眼中,他感觉到了是一种羞辱。
曹操对他的羞辱。
当然,从某个角度来说,祢衡算是读书人,而让一个读书人去当鼓吏,也确实是一种羞辱,毕竟以曹操的小心眼,被祢衡好生骂了一顿,曹操终归是要算算帐的。
然后祢衡死死盯着这个鼓吏的衣袍和小印,却忘了一些的事情……
他自命天高,但是实际上,最终也还是一枚棋子。
而现在这一枚棋子,就被摆放在了棋盘中间。
一边是曹操,一边是冀州人士。
棋盘的中央悬挂着大旗,『太兴五年春耕工作胜利大会暨夏作水利工程誓师大会』。
祢衡原本不想来,可是又有好心人劝他,说若是不来,岂不是心虚?若是不来,岂不是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冤屈?若是不来,岂不是没办法让人看到祢衡的铮铮铁骨昂扬斗志?
所以祢衡就来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以他为主角。
祢衡在偏远的小院等候,甚至连宴会的情形都看不见,也不清楚在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只是知道周边的鼓吏已经早早的戴上了头盔,换好了衣袍,像是一只鼓胀着肚子的黄皮蛤蟆。
『你知道我是谁么?』祢衡问身边的鼓吏。
那名鼓吏斜眼看着祢衡,『……』
祢衡又问另外一名鼓吏,『你,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个傻子!』另外一名鼓吏很快的回答,然后和其他的鼓吏笑成了一堆。
『我是祢衡,祢正平!衡天地之冤,正人间之平!你们受到了什么冤屈?有没有?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伸冤!』祢衡不在意被称呼为傻子,因为他做的事情真就是傻子才会去做的,『你们有没有被欺压?有么有被鞭笞?有没有什么人克扣你们的劳酬?有没有被强迫着做一些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来来,都告诉我,我等下就帮你们伸冤!我帮你们!』
『你……你真是个傻子……』鼓吏扭过了头。
『我是祢衡!我能帮你们!』祢衡看着周边的鼓吏,充满了期盼,『你们肯定有冤屈!你们瞒不了我!你!你背上有伤,是鞭子的伤对不对,是谁打了你?你!你肚子一直在叫,很饿对不对,你的饭食又去了那里?我看得到!我听得见!你们只要告诉我,我替你们说!替你们伸冤!』
『我……』有一个年轻的鼓吏想要上前,却被身后的拉住了。
『我们什么冤屈都没有。』一个年老的鼓吏说道,『我们都很好。都,很好。』
『不!你们有!你们有冤屈!』祢衡说道,『我看得到,看得到你们的身上的伤,看得到你们心中的泪!』
年老的鼓吏哈哈笑着,『我们那有泪?我们都很好!你说这个人的伤?他是昨天家中的瓜架子倒了……』
祢衡仍然在摇头,『不,你在骗我,你脸上有笑,但是心里没有笑!你的心在哭!』
老鼓吏慢慢的收了笑,摇了摇头,『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祢衡有些急了,他可以被人称呼为傻子,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又怎么会是骗子?
『你就是骗子!你想要利用我们去做一些什么,可是你不讲,只是讲给我们伸冤……但是实际上呢?能伸什么冤?你能给我们吃,还是给我们喝?还是能照顾我们一家老小?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剩下了一张嘴……』老鼓吏站起身,『走了,到我们了,早点敲完这一通鼓,便是早点收工回家!』
老少鼓吏纷纷起身,然后鱼贯而出,各个都是带着一脸的笑,就像是一群听到了中秋节要放假的猴子。
轰隆隆喜庆的鼓声敲响了。
祢衡留在了原地,歪着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说呢?我都可以说,他们为什么不说?』
在宴会正中的场地上,鼓角士一边敲着小鼓,一边排列着整齐的队形,一会儿排出了长蛇蜿蜒阵列,一会儿摆出了二龙出水阵列……
曹操微微瞄了瞄,然后看了看一旁的郭嘉。
老曹同学不认识祢衡。
郭嘉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没看到祢衡。
『祢衡,祢正平何在?』鼓声停下之后,曹操缓缓的发话道。
负责流程的小吏汗都下来了,急急四处寻找,然后才在小院当中找到了呆立着考虑问题的祢衡,『你怎么在这?!快走,快走!』
『该我上场了么?』祢衡被拉扯着,『我是最后上场的?』
『对!对!没错!』小吏胡乱的应着,只求着祢衡能出现在场上,就没他什么责任了。
『哦……』祢衡抬起头,『原来我是压轴啊……这可以!』
提起鼓槌,奋而击之。
祢衡将他的满腔悲愤都蕴含在了鼓声之中,闻着无不落泪,听着无不含悲。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祢衡的臆想当中,实际上在祢衡击鼓的这个过程当中,所有人都只是瞪着眼,看着祢衡一个人,在场地之中特别认真的敲鼓而已。
也仅此而已。
不管是曹操的这一方,还是属于崔琰的这一方。
曹操再次和崔琰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就在祢衡和鼓吏在相互之间说冤枉不冤枉,骗子不骗子的时候,一切的事情已经是尘埃落定。
曹操允诺,在春耕结束之后,也就是在下个月份,将会在邺城举行一次举荐和评审相互结合的大型人才招募活动,并且在这个招募活动中,将由陈群和崔琰担任主考官……
崔琰当即也表示,在曹操的英明领导之下,冀州百姓的生活平稳,和谐有序,幸福安康,充满了希望。
那么既然冀州百姓都是安居乐业,物价平稳,幸福有序,那么祢衡之言算是什么?
自然就是一派胡言!
谁是真的?
谁是假的?
真假又有那么的重要么?
所以当下即便是祢衡将鼓敲出一朵花来,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是方才,如果曹操不开口问祢衡这个人,在场的众人就会立刻将祢衡这个事情放到了远方,就像是生活当中不仅是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样的那个远方。
那么既然曹操和崔琰已经商量好了苟且,为什么还要让远方,呃,祢衡出场呢?
曹操笑眯眯的,微微点头,就像是祢衡的鼓声确实有够洗涤心肠,震撼灵魂的功效一样,甚至在祢衡鼓声停下了之后,还伸出手来,轻轻鼓掌。
众人便是跟着一同喝彩。
曹操很满意,便是微笑着,环视一周,唯独漏过了祢衡,然后在崔琰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崔琰也是带着笑,微微朝着曹操致意,只是脖子后面的寒毛竖起了几根,等曹操将视线转到别处去的时候,立刻给了栗攀一个眼色。
栗攀挑了挑眉毛,端起了浆水的碗,然后借着这个动作,又给了在场边的小吏一个眼色。
小吏也想给另外什么人眼色,但是周边的人都比他职位大,推无可推,卸不可卸,便是只能咬着牙,腆着肚子走了两步,然后用手指着祢衡大喝道:『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
穿不穿这个鼓吏的衣服,就那么重要么?
当然重要。
衣冠,大体上就代表了一个人的身份。什么样的人传什么样子的衣服,这是规矩,而小吏叱责祢衡没有穿鼓吏的衣服,其实就是在指责祢衡没有遵守规矩,就像是后世说要走流程。流程也是一种规矩。
曹操饶有兴致的看着祢衡,他倒不是对于祢衡的**有什么渴望,只不过想要看一看祢衡在这样的情况下究竟会怎么做。
这个天下,曹操也知道,骂自己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多一个祢衡,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祢衡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才,可不可以为自己所用。
那么现在……
击鼓喊冤。
请问你祢衡是击谁的鼓,又在喊那边的冤?
原本喧哗的宴会,忽然之间,静得跟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曹操看着祢衡。
崔琰也在看着祢衡。
在场之中所有人,上上下下都在看着祢衡。
无数个的眼珠子,浮动在四周,充斥着各个的角落,在横梁上,在房檐上,在柱子里,甚至连鼓面上,鼓槌上都长出了眼睛,在和祢衡互瞪。
祢衡知道,他现在只要跪下去,那么不仅是不用换什么鼓吏的衣服,甚至还可以在宴会之中获得一份席位,一同吃吃喝喝,一同欢欢喜喜,一同满嘴流油。
可那个真的是祢衡想要的么?
祢衡的心很痛,即便是那边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可是他依旧觉得很痛。
祢衡丢下了鼓槌,然后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
场地之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祢衡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站在场中,他环视四周,希望有人能够发现他身上的伤痕,胸口的空洞,但是场中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关心这些,他们的目光都盯在了祢衡的下三路上……
『呦,毛还挺多……』
『哈,屁股挺翘!』
『可惜了,就是有些黑。』
『黑的好,你都不懂,我就喜欢黑的,越黑越喜欢……』
祢衡想要笑,却笑不出来,他想要哭,却发现没有眼泪。
祢衡慢慢的捡起了地上鼓吏的岑牟、单绞,穿戴在身上,然后转身抄起了鼓槌,奋力的锤在了鼓面之上,他要将满腔的这些愤懑,都在鼓声当中述说出来!
可是才刚刚敲了两下,鼓面就破了。
鼓面裂开了大嘴,就像是在场中哈哈大笑的众人。
『这个白痴!』
『这个傻子!』
『他到底懂不懂事啊!』
『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傻子!』
『丢人现眼!哈哈哈……』
祢衡想要去找下一个鼓,却发现其他的鼓都在另外的那些鼓吏手里,而那些鼓吏紧紧的抱着自己的鼓,瞪着眼珠就像是害怕祢衡要抢了他们的命一样。
『嗨……』
祢衡丢下鼓槌,也没有再向曹操行礼,便是扭头大步而去。
在场的人纷纷看向了曹操。
曹操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本欲辱衡,衡反辱孤。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众人相互交换了眼色,顿时也跟着曹操哈哈笑了起来,场面一片祥和,充满了欢庆和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