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太安二年(303)三月初六,晴。
东海王司马越来了潘园一趟,很快又离去。
临走之前,他沿着潘园转了一圈,王导陪同在侧。
王导现在有些后悔入仕司马越幕府了,但思来想去,又觉得没有更好的去处。
司马乂这人,与他相性不合,实在不想过去凑热闹。况且,司马乂性格暴躁、鲁莽,解决问题的第一想法就是诉诸武力,看样子不像能在洛阳主政多久的样子。
只能先跟着司马越了,虽然此人也并非良主。
真的好难哟!
“茂弘,你说裴盾有意到青徐任官,此事有几分可信?”司马越最近瘦了,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一点不像司马乂座前大红人的样子。
或许,日益膨胀的野心与窘迫无力的现实反复碰撞、拉扯,让他也感觉到心力交瘁吧。
“裴氏乃大王姻族,值此之际,不知可曾为大王提供助力?”王导反问道。
司马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挤出了笑容,云淡风轻地说道:“裴家在那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助力。”
王导沉默,片刻后方道:“大王,徐州重地,非宗室不能任之。况河北(黄河以北)之人,多附邺城。”
司马越哑然。
“司马孔伟(司马楙)这人,我不喜欢。”他说道。
王导心下一动,感觉有机会,但他按捺住了,没有主动提出来,只是说道:“大王或可遣心腹拉拢,令其主动投效。”
“有点难。”司马越叹了口气。
随即又是一阵恼怒,裴家还不肯在他身上下注,很烦啊。难道真像王导说的那样,河北、河南士族,有畛域之分?
但他不能真的动怒。
裴家上一代是士人领袖之一,这一代又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遍布军政两界。
而在河东,裴家还是超级大门阀,土地阡陌纵横,部曲成群结队,拉出一两万人的私兵不在话下。更别说,当地还有依附于裴家的各个小家族,他们也颇有实力,不可轻侮。
听闻裴家还在大力巩固这种关系网,通过联姻坞堡帅、寒素家族等手段,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河东最后谁做主,都得与裴家合作啊。
不愧是能与琅琊王氏联姻的北地豪门,说难听点,裴妃嫁给东海王,真有那么点下嫁的味道了。在顶级士族眼里,司马氏也就那个样吧,更别说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并不算特别近的宗室,身份有点差。
裴家,现在还不想下水。
“走吧,回京。”司马越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潘园,心中冷哼一声,走了。
王导慢慢踱着步子,跟在后面。
这盘棋局,他还得慢慢操控,见机行事。
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大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在王导看来,没希望了。
诸王还得在洛阳厮杀几個来回,届时怕是一片废墟,彻底毁掉这个首善之地。
若不是觉得洛阳朝廷还残存几分威望,能任免一些官员的话,他都懒得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小心行事,慢慢熬吧,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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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越走后第二天,裴盾来访潘园。
是的,不下注是裴家整体的态度,但具体到个人,则有所不同。
裴盾还是比较热衷名利的,想要主动跳进洛阳权力场这个大漩涡。
他乘着马车而来,经过外面的斗场(校场)之时,突然下令停车。
军士们似乎在练习武艺。
军中操练,有单操、会操两种。
单操主要是训练个人技能,包括队列、武艺、旗号等等,频率很高。
会操频率稍低,需要军士们集结在一起,主要训练各种军阵。
眼前这个属于单操了,练的是长枪。
“不要觉得队列严整、军纪严明就够了。”邵勋手执马鞭,在场中转来转去,嘴里说道:“两军列阵厮杀,各执长枪刺击,谁更稳、准、快,就更容易刺杀当面敌人。每个人都做到的话,那么两军一交手,优势就很大了。”
“敌军前几排会着铁铠,你若刺不准要害,趁早准备后事吧。”
“握紧枪杆,不要抖。厮杀之时,当面之敌可能会敲击你的枪杆,你若脱手,就等死吧。”
“为何刺得这么慢?你刺一下的工夫,敌人已刺两下。如此儿戏,当真不想活了吗?”
“你这嗓门,没吃饱饭吗?当面刺杀之时,吼声如雷,可阻吓敌兵,让伱多点胜算。”
“眼角余光注意点脚下。交兵之后,尸横遍野,你若被绊倒,等死吧。”
……
裴盾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还遣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位督伯,名叫邵勋,看样子挺负责任的,本事也不错。
这般不厌其烦地纠正士兵的动作,可谓尽心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对方聘过来当宾客了,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奴仆、部曲。
训练的场地位于小河边,河对岸还有百十个孩子在操演。
他们拿着去了枪头的木杆互相对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但终究是孩子,练着练着就玩闹了起来,嘻嘻哈哈。
几个年长的伍长、什长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孩子们哭丧着脸,整理好队形后,继续对练。
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大片的农田。
头发花白的老兵在田间锄草,时而直起腰来,含笑看着正在操练的少年们,指指点点,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这场面,竟然意外地和谐!
不过,树欲静风不止啊,他最近听到了一点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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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园之内,繁花似锦,宾客如云。
正如重要节日之时,天子招待群臣,皇后会见命妇一样,如今的洛阳城内,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三天两头举办宴会,着意拉拢士族子弟,为其所用。作为他的贤内助,王妃裴氏自然也会举办一些活动,将士族女眷们邀请过来,加深关系——诚然,闻喜裴氏并没有给东海王提供足够的支持,但裴妃本人已经在尽心竭力帮助丈夫了。
今日阳光明媚,裴妃邀请了不少人来到潘园,踏青游艺,欢度春日。
裴盾悄然抵达之后,直接被拦住了。他并不着恼,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没过多久,之前见过一面的督伯邵勋远远走了过来,他有心起身寒暄两句,一想到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觉得太掉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邵勋也看到了他,但并不认识,径直走过,身边还跟着几名士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满脸虬髯,偏偏匪里匪气,看着就不像好人。
“此人便是督伯邵勋吧?他要去哪里?”裴盾唤来了潘园的一位典计(相当于管家),问道。
“回裴侍郎,邵督伯应是巡视去了。王妃正在招待贵客,听闻去陂池那边踏青了,可出不得乱子。”典计说道。
“原来如此。”裴盾点了点头。
他想起之前与糜晃闲谈,提到有人告发邵勋“阴结少年”,那时他才是一个队主吧?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升任督伯了。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堵。
一个军汉都能升官,他堂堂裴家子弟,却连个外州刺史都求不得,何也?
他还年轻,功名利禄之心,却是怎么也冷却不了。
“邵督伯很得王妃信任?”裴盾突然问道。
典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照实说道:“督伯勇武绝伦,令士卒畏服。值夜巡守,出行护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阖府信赖。”
“你!”裴盾有些无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典计还是妹妹出嫁时从裴家带过去的,多年下来,居然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尽给他说没用的废话。
不过他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妹妹大概是比较信任的。再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司马乂试图兼领北军中候之职,在安定数月之后,洛阳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战争危机,妹妹这么做,大概也是想有点自保之力吧。
有本事的人,即便身份低微,在用人之际,也总能得到诸多优待。
不行!我得尽快跳出洛阳这个大火坑,谋个外州的好职位。
裴盾在前厅走来走去,半晌后对典计说道:“我去营区走走。王妃那边游艺结束了,你就遣人来唤我。”
“遵命。”典计答道。
裴盾也不耽搁,举步向外,朝军士驻扎的营区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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