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楚王殿下说的心累,并非单指某件事,某个人带给他的疲惫。
“镇玄,你知道那日我娘留下我大哥,是与他说什么吗?”——虽说这点委屈对楚王殿下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但他依旧想找个人倾诉:“我娘问我大哥,问他先前是不是故意摔断腿,好借此以退为进,让我这个弟弟给他出头……”
“殿下……”此时的张镇玄,只觉心中一阵天雷激荡,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的玄机居然……
“为大哥一开始还在装傻, ”楚王殿下见张镇玄似乎不大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他便继续道:“直到为娘给了他一耳光,他便低头不语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说真话……
他说,我因为河北道的事而远走高句丽,他也很揪心,可他也知道我爹是怎样的一个人。
所以,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么一个绝妙的‘馊主意’:让自己以身入局,赌上一把——如果我有心太子之位,那么我继位后,就凭借他主动禅让的举动,我们兄弟这一世,也注定是兄友弟恭,相处和睦。
但假使我真的对太子之位没心思……那么……就像你先前看到的那样——我为他在太极殿上拔剑之后……他的太子之位,才真正稳如泰山——要知道,我不光是拿自己的威望为他站台,我还给其他弟弟们做了一个好榜样……哈哈哈……”楚王殿下说到最后,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我的好大哥……终究是学会了那昏君的阳谋——可怜我的姑姑……当年……也就是这样被算计的啊……”
说来也讽刺——自打楚王意识到暗影刺客已经具备相当宫内禁军的战力后,他便将其中一部分用来保护自己的家人。
可是……先是李二陛下,后是太子殿下。
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好像也没什么错,可他为何还是觉得……一阵悲凉呢。
“太子没有说实话。”君臣二人沉默许久之后,张镇玄突然冷声道:“他知道殿下您一定会出手维护他,他知道……整件事他从头到尾唯一要面临的危险,便是可能被那健马一脚踏死!老天应该成全他的……不若……让臣来成全!”
“镇玄,你倒也不必这么生气。”倾诉完伤心事,楚王殿下此时的心情已经变好许多:“那个位置,我不稀罕,我也不可以稀罕——其实那日在玉山北苑,有些话我没办法当着大家的面直说:若我当皇帝,那么宇文擎他们,最少也是国公,而你镇玄……本王不介意再多个‘大贤良师’的国师。
可是问题在于,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来就得有人下去——这也是当初为何房玄龄和魏征他们反对我,而武将们大都保持沉默的原因。
所谓的开玄武门,不是一个王爷要做皇帝,而是那大殿之上的满殿公卿,需要换上一批一直没能进殿,只能站在殿外的人。
而这个过程,是要流血,要死人的!
君不见,如今站在那太极殿上的大臣,又有几人还是武德年间的老人?
我爹或许忌惮我,可他最大的底气却不是手中的兵权,也不是他那文武皆可盖世的个人能力,他最大的底气,正是那庙堂之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人心啊……”楚王殿下说到这,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背后那巍峨屹立的太极殿:”我爹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河北道的事……究竟会让我成长至何种地步……“
祖母故去之后,深受祖母宠爱的我以为会在你们身边再度感受到那种毫无保留的关爱,可如今想来,终究是我异想天开了。
但是没关系,正因如此,反而让我更加明白祖母当初对我的爱是何等珍贵——而本王既然已经拥有过这世上最美好的感情,又何必再去在乎你们如何待我呢?
“殿下,臣真的替您感到不值。”张镇玄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真的……想宰了……东宫的那位——反正魏王殿下也是帝后嫡子,而且他对您可谓是无比赤诚。”
此时的张镇玄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楚王殿下那日之所以先挑出一个木边六郎,其实就是为了对苏鎏动手。
可对方为何这么做……他却还是没能想明白。
“青雀终究是太天真了些,皇位对他而言,当真未必是好事。”楚王殿下在听完张镇玄的这番话后,他先是摇头,随后才道:“况且正因为我大哥有这样的城府,我才能放心——皇帝若果真是性格敦厚的老实人,那对江山社稷而言,并非好事。况且对我使小心思,最只到这种程度,其实真的还算说得过去……”
楚王殿下没有说,真正让他寒心的,是长孙皇后在听完李承乾的那番话后,她泪眼婆娑许久,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除了那句:以后不可再算计你的兄弟姊妹一丝一毫,否则你我断绝母子关系!
楚王殿下其实也可以试着站在母亲的说服自己,事已至此,总不能将真相揭露,直接让感情深厚的兄弟二人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是楚王殿下……真的真的……已经不想再说服自己了!
就这样吧,这才是天家不是么?
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因为本王足够少年英雄,因为皇祖母留下窦氏家底足够雄厚,因为有窦叔儿、姜公、鱼阿翁、老天师他们的默默守护,本王才能将这场梦做得如此漫长。
但现在,梦终究是醒了。
本王虽未及冠,可在明白一些这个年纪不该明白的道理后,便能算作悄悄长大了。
一念至此,楚王殿下莫名想起那座大到能容下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的陇右老宅,想到当年自己被皇祖母温柔抱在怀中,一小口一小口抿那难喝的汤药时,总是嘟嚷着“祖母,是不是宽儿喝完这些好苦好苦的药汤,宽儿就长大了?”
“宽儿喝完这些汤药,不用吃饴糖,就算长大了。”
“那宽儿不吃饴糖!”
“宽儿乖,咱们吃饴糖,咱们不急着长大……宽儿……祖母只希望……我的乖宽儿一辈子都有饴糖吃……”
“殿下,明日的大朝会,臣会陪您入殿。”张镇玄看着原本该如同烈阳一般耀眼的楚王殿下,此刻却是失魂落魄的像个无家可归之人,他的内心,便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无言的悲痛,以及巨大的愤怒。
这一刻,张镇玄能清晰的感觉到,好像他们脚下的整座长安城,都在欺负如今隐忍到了极致的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