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旧桃居中。
方运与宗莫居对弈许久,一言未发。
当方运连续第十局弃子认负后,便停下手,走到凉亭入口,望着山外。
“围棋一道,我远不如你。”方运背负双手,望尽半山桃林。
“这万界,不考围棋。”
宗莫居抛下手中的白子,望向凉亭的另一边。
他的眼中,飘过四月的山风,落花如雨。
方运背对宗莫居,许久才开口。
“自回圣元,我从未去宁安。”
宗莫居眼中的桃花,暗了三分。
方运眺望山下,目光落在玄色屠蛮剑上。
昆仑剑阵至今仍在。
“宁安城外,当祭陈圣。”
方运言罢,天地轰鸣。
一线红霞凭空而出,贯穿庆国与景国高空。
如青天伤痕。
宗莫居眼中,山风朦胧。
许久,宗莫居缓缓道:“连蛮抗妖,乃是历代众圣之策。连猿抗妖,亦是正途。”
方运眼中,世界迷幻,万物重构,缓缓道:“我降世之后,你们便错了。”
宗莫居身形一震,缓缓道:“你当如何对妖界?”
“赶尽杀绝。”
方运的语气很寻常。
天空更有新霞生。
宗莫居轻轻一叹,道:“知易行难。”
“那也胜过他日之后,妖贵人贱,人族沦陷。”方运道。
“过于危言耸听。”宗莫居摇摇头。
“这是本圣的推演!”
方运说完,眉心冒出无数白色光点,形成一条白色河流,涌向宗莫居。
宗莫居以眉心吸收白色圣念,随后双眼圆睁,眼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人族攻陷众圣树的画面。
有人族与妖蛮大融合的画面。
有人族与妖蛮开始冲突的画面。
有妖蛮暗中积蓄力量的画面。
有妖蛮开始分裂的画面。
有妖蛮开始对抗人族的画面。
有妖蛮彻底灭绝人族的画面。
还有人族最终屠灭妖蛮的画面。
无数画面闪过,无数过程出现,无数结果形成。
万千画面闪烁,人族无数次被灭族。
最终只有一幅画面是人族战胜妖蛮,而那个画面中,人族数量不及现在十分之一。
看完百万种推演结局,宗莫居呆呆地坐在石凳上,双手扶着石桌。
之后,方运开始慢慢讲故事。
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从夏商周,讲到秦汉,从埃及,讲到罗马,从波斯帝国讲到唐宋元明,一直到两次世界大战,直到战后。
“只有精神的统一,才能形成族群的统一!只有秩序更替,才能对抗内部的腐朽!只有圣道进步,才能战胜强大的外敌!”
大道之音,响彻天际。
山外水中,龙门连绵。
宗莫居呆呆地看着远方,眼中风雨飘摇,桃花凌乱。
旧桃居外。
宗明以及多位宗家大学士立于门外,低声议论。
“两圣的谈话内容我们听不到,不过这大道之音声传千里,我们还是能听到。谁能推测到方圣这三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字面上理解的话,第一句话很简单。一个族群,在信仰上、信念上、精神上,必须统一,任何精神上不同的,比如咱们人族信孔圣信祖先,蛮族信邪神,如果继续允许蛮族信,你说人族和蛮族能统一吗?双方必然离心离德,明显不能。第二句话就难了。”
“的确,第二句话难,第三句话倒很简单。只要人族圣道不断进步,比如最近工家技术大发展,远超儒家,人族整体力量增强了,肯定难战胜妖界。第二句话……宗明你来吧,方圣与老祖宗都看好你。”
宗明无奈道:“其实……我也不懂第二句,但我可以说说试试,主要是遵从方圣的教诲,抛弃谨言慎行。”
“哼,你可真听方圣的。”
“好了,听他说完。”
宗明道:“其实让我直接说,我说不出来,所以我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既然这话有大道理,而且是方圣说的,那我们就从方圣做的事情中寻找依据,这样不算错吧?”
“何止不错,简直妙到极点!快说。”
宗明羞涩地笑了笑,道:“比如第一句,要人族精神统一,方圣有许多做法可以证明,比如,反对孔家不反对孔圣,反对儒家的部分圣道不完全否定儒家,还有一点特别重要,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到,就是景国这些年一直在翦灭邪信,凡是那些信妖蛮邪神的,统统逼他们改变,我认为,这就是精神上的统一。”
众大学士轻轻点头。
宗明继续道:“圣道进步其实大家都知道了,那就是方圣开辟政道,加强工家圣道,革新其他圣道。这个不用多说。但是,秩序更替,这就难了,人族都有什么秩序?方圣都做了什么事?仔细想想之后,我就想通了。”
宗明说到这里,所有大学士若有所思,甚至有所悟。
宗明继续说:“关于秩序这种事,远的不说,方圣最近就打破了一种秩序,那就是男尊女卑,让女子参与科举。当年大家都反对,今年却发现,人族各家圣道一直在加速增加,就是这些女子在推动。除了男女秩序,方圣还颠覆了礼法秩序,让法家彻底凌驾于礼道之上。另外,还涉及父子和夫妻秩序,原本的法律,丈夫打死妻子、父亲打死孩子,都是要减刑轻判的,但在景国,是罪加一等,颠覆了父父子子的秩序。我明白了!”
宗明瞪大双眼,面露喜色,随后惊呼道:“我明白方圣的秩序更替主要是指什么了!首先,方圣在景国,利用内阁夺了国君的君权,让现在内阁的实权高于国君,这不就是秩序更替吗?这件事一出,多少读书人骂方圣,多少读书人骂景国官员,这可是颠覆君君臣臣的儒家最高秩序啊,变成了臣臣君君!结果呢,景国不仅没变坏,反而蒸蒸日上。而且,景国还禁止阁老在非战时长期连任,这也是颠覆了官员的秩序。至于方圣做得最狠的颠覆秩序……”
众大学士沉默不语。
数息后,宗明无奈地道:“就是把庆君当普通人一样,拖着到刑场,让一个普通的刀斧手砍头。这件事一出,大家心里想必和我当时一样,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破了,虽然很难接受,但现在想想,就好像击碎了困住我们头脑的东西。让我们知道,有些事,是可以做的,有些事,是可以突破的!完全契合儒家推崇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男女尊卑束缚不了我们,家庭关系囚禁不了我们,君臣关系封锁不了我们,连国君都可以砍头,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宗明突然闭上嘴,面露惊恐之色。
众大学士看着宗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宗明缓缓转头望着旧桃居的大门,呆立许久,突然跪在地上,猛地磕头,一直磕,始终不停。
鲜血染尽青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