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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正说得眉飞色舞,忽觉不对,她清清嗓子,问:“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给四丫五丫取的名字不好听?”
她这会回过味儿来了,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得意忘形,万一了了追问不好回答,就很自然地接着说:“嗨,我也就是胡乱取的,你知道我家有台收音机,虽然是二手的,还有年头了,但鼓捣鼓捣也有信号,我都是听广播学来的。了了,你成绩这么好,你可别笑话我,要不你给我参谋参谋?”
汪香留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呢,三丫……不,浩瀚没上过学,她咋会懂这么多。”
了了的回应是递了几本书出去,浩瀚装模作样地推辞说:“哎呀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我又不识字,看不懂……”
了了作势收回,她火速接过:“但我没说不要啊,你放心,我指定什么样子借走,什么样子给你送回来,连页脚都不带卷的。”
“不过……”浩瀚迟疑,“你怎么把书都给我了,你不看吗?”
了了觉得她话太多,把支窗户的木棍拿下,木窗便关了起来,逐客令下得十分明显。
浩瀚小心翼翼地抱着书,临走还提醒了了:“晚上我来叫你啊,记得准备个筐!”
汪家的战争还没停止呢,三批老师一走,汪老大就不用再拽着赵春梅。最初的愤慨过后,赵春梅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下自高考结束至今逍遥快活了近一个月的汪兴军遭殃了,他这些天问汪老太汪老大赵春梅都要了不少钱,嘴上说是买文具买书,其实全拿去吃喝玩乐。
汪老太等人不识字,也不知道汪兴军天天摆在那儿的书到底是刚买的还是从前的,毕竟他的高中课本向来比脸干净。
这下东窗事发,汪兴军跪在堂屋地上,汪老大拿着棍子往他身上抽,赵春梅心疼想拦,可一想起自己丢了多大的人,就又退了回去。
汪兴军鸡贼得很,挨了一下便在地上打滚躲,一边滚一边哭着喊奶喊妈,到底是大孙子,汪老太看着也心软了,汪老大想想还生气,刚才那就是当众打他的脸啊!你说学习不好就学习不好,最怕这种学习不好还装得很好的,丢人、丢人!
汪兴民则跟个鹌鹑一样躲在角落不出声,他比他哥小一岁,一个学校,天天吃住玩都在一起,他哥什么德性他最清楚,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汪兴民大气都不喘一下,徒留汪兴民自己被亲爹抽得像个陀螺。
乔红艳看着眼前这一幕,暗暗决定回去后要好好教育自家三个男娃,千万不能跟兴军学。
汪家正因汪兴军的事儿闹时,县里市里的老师来找了了的消息也在通头村传开,农村没什么娱乐,大家都好热闹,连市里的老师都来了,这成绩得多好啊!
夏主任她们走没多久,汪老大还在抽儿子,镇中的老师到了,他们带来了文具书本奖金还有一条鲜红的横幅:热烈庆祝我校学生汪了了本年度中考位列全市第一!!!
足足印了仨感叹号。
汪老太又觉得长脸又是可惜,你说这样的好事儿,要是兴军该多好啊,再不然是兴民也成,咋就是个女娃呢?
男老师跟她说话时,汪老太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说了出去,男老师摇头,不赞同道:“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现在男女都平等了,您咋还重男轻女呢?孙女有什么不好?人家城里现在都上赶着生闺女呢!”
汪老太叫他说得将信将疑:“真的?还有人家专门想生闺女?”
另一位是班主任老师,她说:“当然是真的,男人能干的事儿,女人也一样能干,老太太,您自个儿就是女人,咋还能瞧不起女人?我看您把这一大家子拉拔大,肯定也吃了很多苦,您不就是很伟大的女人吗?”
汪老太头一回被人用这样的言语夸赞,她感觉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看这位老师都觉得合眼缘。
这两位老师都是带了了课的,最后临近中考这半个月了了学习多认真,老师们看在眼里,这次能考全市第一,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班主任老师对汪老太说:“像了了这样聪明的孩子是很少见的,你们作为家长,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处,就把孩子给毁了,一定得供她读书啊,她以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我知道你们都盼着孩子出息,女娃呢,就想她们嫁个好对象,但老太太你想想,要是了了考进大城市的学校,那是不是认识的人也更多?将来找的对象,不比你们在农村给她相的强?到那时,她不也能帮衬家里人吗?”
要不怎么说女人最了解女人,班主任老师这些话通通说到汪老太心坎上了,从第一批老师来抢人开始,她就挺开心的,但开心之余又有种担心,女娃外向,嫁出去的女儿那就是泼出去的水,还不如趁现在把人给嫁出去,也能早点拿到彩礼。
但这位老师的话令汪老太很心动,大孙子没出息,还撒谎,以后长大咋办?要是孙女真会读书,能考个好大学,那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还真能不管不顾?
可到了了跟前,班主任老师话锋一转,却是另一种说法:“我听你奶跟你爹说你啊,脾气挺犟,你说你小孩子家家的,还得靠家里吃穿,跟他们闹那么僵干什么?先读了大学再说,没什么比读大学更重要,等以后你自己出息了,就到大城市扎根,那时再犟也行。”
了了安静地听老师说话,班主任老师见她这样懂事,叹了口气,又说了许多鼓励的话。
汪香留说:“老师说得对,等你考上大学,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这话,汪香留是完全站在了了立场上说的,换作她自己,她恐怕舍不得亲爹跟亲奶。
了了摇头,“这个家有我的一份。”
这个老旧的宅子,那十几亩田地,都有她的份,就算要走,也得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到手。在了了的国家,男人没有继承权,宅子土地,都应该是她的。
汪香留哑口无言。
外头突然又传来一阵动静,汪香留想转移话题,说:“肯定又是什么学校的老师来抢人了。”
但并不是,来人是听见了了考了全市第一的桂芬婶儿,她跟赵春梅都说好了,这学期一结束,就让了了到她家去先住着,等她家向阳回家过年,两人再成事,现在了了考这么好,汪家还能让她来吗?
彩礼汪家都收下了,要反悔可不行!
要说之前她觉得了了脾性不太好,不大配得上她家向阳,现在知道了了能考这么好的成绩,桂芬婶儿觉得,这个儿媳还不错,以后跟向阳有了亲生的娃,肯定能教好。
班主任老师临走前说那些话说服了汪老太,而且就算汪老太同意了了跟桂芬婶儿走,汪老三也还在家呢!
桂芬婶儿这一上门,说要了了去叶家住,汪老太不大乐意:“你家向阳又没回来,亲都没正式定下,就让俺家孙女去你家住,这给人知道了,不说俺卖孙女?”
桂芬婶儿心想你装啥装,收钱的时候咋不这么说?面上还是笑:“婶子,这可是咱们早说好的啊,你不能因为了了考得不错,就不认这桩婚事吧?那我可不答应了,我家向阳好歹也是个营长,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汪老太心虚,说:“俺也没说不认,这向阳不是不在家吗?就等过年他回家探亲,再订婚呗。”
桂芬婶儿急了:“那咋行,当初不是说好的,俺再给你五百块钱,就先让了了到俺家住?俺家里还有三个娃,俺年纪大了不好带,就想让儿媳妇搭把手……”
汪老太敏锐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然后忽略掉其它:“啥五百块钱?谁问你要五百?俺让春梅跟你再要三百!”
桂芬婶儿也愣了,俩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汪老太大声叫道:“赵春梅!赵春梅你给俺过来!”
赵春梅还在屋子里伤心自家宝贝男娃没考好呢,突然被叫过来,正想问咋回事,一只脚跨过门槛瞅着桂芬婶儿,当时眼神就不对了,要不是汪老太积威甚深,她恐怕要拔腿逃跑。
汪香留只听见堂屋一阵叽里咣啷的嘈杂吵闹,好奇地飘出来看热闹,桂芬婶儿气炸了,好一个赵春梅,居然敢多要两百块钱!
汪老太也气够呛,这赵春梅胆子真不小,自己叫她要三百,她张嘴就是五百!
在婆婆的臭骂下,赵春梅不得不把私吞的两百块钱交出来,汪老太质问:“老大,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汪老大没敢抬头看自己媳妇,摇头,汪老太更生气了,吞钱连自己男人都不说,赵春梅是不是想拿这两百块钱贴补她自个儿娘家?好啊,这真是耗子啃墙家贼难防!
赵春梅也咬牙不把男人供出来,这两百块钱是她昧下的,但汪老大知道,可她不能说。
桂芬婶儿自觉占理,问汪老太:“婶子,这事儿你说咋办?”
汪老太问:“你想咋?”
“了了这就到俺家去,这两百俺也不要了,你收着。”
汪老太疯狂心动,但她耳边又想起班主任老师的话,是要眼前一时利益,还是长久好事?
汪老三说:“不行。”
桂芬婶儿生气道:“那就别怪俺把这事儿往外说!到时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也是你们自找的!是赵春梅骗钱在先,俺要给俺家向阳打电话,让他来评评理!”
一听她提叶向阳,汪老太明显怂了,可汪老三咬死不撒口,就是不许闺女去叶家当后妈,他也是知道好赖的人,能考全市第一的女娃,不给上学反倒要把她嫁出去,这要别人闺女,他不管,可他自己闺女,不行!
桂芬婶儿气道:“照你这意思,你是不想认这桩婚事了?!”
汪老三梗着脖子回道:“你跟谁谈的婚事,了了她妈不在,我这个爹也不在,她的婚事她爹妈都没同意,你说个啥!”
汪老太显然不想跟三儿子闹崩,所以权衡之下,她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赵春梅:“这婚事是赵春梅跟你谈的,你要是觉得俺家不厚道,那这样,俺让俺家老大把赵春梅送回她娘家去,婚事暂时也甭提了,你看咋样?”
赵春梅急了:“娘!俺给你家生了俩孙子——”
汪老太充耳不闻,反正是送儿媳妇走又不是送孙子走,桂芬婶儿被她这死皮赖脸不讲理的德性恶心够呛,恼地站起来拿了钱就走,这事儿可没完!
汪老太骂赵春梅:“都是你个贪心的东西!”
赵春梅捂着脸哭个不停,晚饭也没能吃,回屋还哭,汪老大不耐烦,汪兴军因为自己挨打亲娘不帮忙也记恨着,汪兴民倒是想安慰,但他爹他哥都没开口,他哪里敢?
另一头浩瀚如约来找了了,见了了什么都没拿,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
说着,她变戏法般从背后拿出一只小背篓,“当当!”
岚风抿嘴生气:“三姐,那是我编的。”
“我知道啊,但咱家带一个就够了嘛,先借给了了,明天我就拿回来,她不会弄坏的,对吧了了?”
了了原本并不想要,因为她对粘知了毫无兴趣,可岚风那眼神跟刀子般嗖嗖往她身上戳,她便伸手接了过来,还把小背篓背上了。
星河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三姐说自己现在看的书都是了了的,便主动递来一根竹竿。
眼见姐姐妹妹都对了了如此亲近,岚风咬紧牙关,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粘很多很多知了猴,一个都不分给她!
出来粘知了的小孩不少,成群,粘知了的面团是岚风自己弄的,她一粘一个准,知了猴拿回去油炸一下好吃的要命,再不然还能去镇上卖钱,三姐真是个大傻子,这种好东西也随便送。
夏天知了猴虽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位置好的地方,小孩跟小孩之间也会起冲突,比如她们四个就碰着了另一批也出来粘知了猴的。
为首的男孩跟岚风差不多大,个头要高一些,皮肤很白,一看就知道家庭条件不错,原本两方没什么交集,互相避让一下就成,谁知浩瀚喊了一声了了,这男孩立马就把手电往这边打,刺眼得很。
声音也是高高在上:“你就是奶奶要给我爸找的新老婆?”
浩瀚眉毛顿时皱起,这小孩,语气神态看起来真欠揍。
他问完话没得到回应,就把粘知了的竹竿往了了戳来,不客气地说:“喂,我在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
浩瀚正想问问他谁家的,可了了已经抓着竹竿往前一扯,男孩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精致的小篮子一摔,里头知了猴掉一地,四下蹦跶。
随后她震惊地看见了了拿脚踢那小孩,还踩人家背上:“你是什么东西?”
浩瀚:……
星河:……
岚风骂道:“就是,你是什么东西?跟人说话之前不知道先报自己名字啊?你爸找老婆都得别人帮忙,你爸是什么废物?”
男孩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大哭出声,另一个小一点的男孩见状,挥手就要用竹竿打了了,岚风二话不说甩着自己的竹竿迎上去,别看她年纪不大还因为营养不良又矮又瘦,但打起架有股狠劲儿,比她力气大的比她凶的全没她狠,首先气势上就输了。
浩瀚赶紧过去拦了了:“快别跟他一般见识,还是个小孩呢,少理他。”
一边又要拦妹妹,大晚上的打架,万一真弄伤了那问题可大了。
了了又踢那男孩一脚,冷冷地说:“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
她们这边全是女孩,了了跟浩瀚岁数大些,另一边则是五六个男孩,最大的就是为首那个,十岁左右的年纪,冲突一起,见了了厉害岚风凶悍,一溜烟全跑没了影,只剩下这兄弟俩。
浩瀚拉住妹妹,还想拉了了,被了了避开,她把小背篓还给浩瀚,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转身离开,浩瀚又要摁住跃跃欲试想打架的岚风,又要叫了了,一时间忙得是不可开交。
好在两个男孩没受什么伤,趴地上那个恐怕从此落了心理阴影,回去的路上浩瀚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刚才那男孩说了了是奶奶给他爸找的后妈,难道他姓叶?
有什么东西在浩瀚眼前碎裂开来,她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滤镜。
叶先生的两位哥哥都是很知名的成功人士,经常能在报纸杂志跟电视上看见,但浩瀚没想到他们小时候居然是这副德性,看样子,叶先生自传里说的“对初来乍到的继母很不满意,想发设法为难她”,是一点也不假。
不过……
“我喊了了出来一起粘知了猴,你不是都要气死了,怎么刚才还想帮她打架?”
浩瀚问。
岚风说:“我不喜欢她是我的事,但男孩要打女孩,我管她被不被我喜欢,我都帮女孩。”
浩瀚摇头发笑,居然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是了了先动的手。”
“是他嘴先犯贱的。”岚风立刻道,“还后妈呢,我看他在做梦,我要是能考全市第一,别说是农村小孩的后妈,就是神仙的后妈我也不当!”
浩瀚点头:“你说得对,谁当后妈谁傻子。”
自己来到这个年代两个月,天天带俩妹妹,一个十岁一个五岁,而且都很懂事很听话,一点不像现代小孩那样骄纵,已经累得要死,这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呢。
十六岁的小姑娘,给不是亲生的三个娃当后妈——浩瀚觉得促成这桩婚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了了成绩这么好,最后怎么还是去当了叶家后妈?虽然很对不起叶先生,但浩瀚觉得了了还是别去给人当牛做马比较好,即便那三个孩子以后都是在各个行业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
如果让了了继续读书,她相信她的人生不会比叶家三个孩子差,即便不能像他们一样事业有成,能拓宽眼界去到更好的地方,见识更多的事情,也一定比当两年后妈然后年纪轻轻难产而死强。
浩瀚觉得自己得多多注意一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了了才没有去读书,而是去了叶家。
于是了了发现,隔壁三丫越来越烦人了,只是借给她几本书,天天变着花样来找她说话,有事没事就往她窗外蹭,顾左右而言他,说很多废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浩瀚笑眯眯举起手里花环:“我给你编的,好不好看?你把它放屋子里,光是看着心情就能变好。”
了了冷淡地看着她,浩瀚肩膀一垮:“你怎么又这样看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了了:“……我做了什么事,令你误会了?”
浩瀚倍感受伤:“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好好一姑娘,可惜长了嘴,还是不说话可爱。
了了把手里的书合上,她看向浩瀚:“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汪香留本来听她俩对话听得想笑,了了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令她满头雾水,啥叫不属于这里?
浩瀚:“啊?”
“异世之魂。”
了了说着,伸出一只手,冰冷的食指在浩瀚眉心轻轻一点,寒意瞬间侵蚀至四肢百骸,浩瀚吓了一跳,手里的花环没拿稳跌落在地,整个人也噌噌后退,惊恐不已:“你、你……”
“别靠近我。”
这是了了给她的最后忠告,紧接着浩瀚就像失了魂一般僵硬转身向钱家走去,汪香留见她这样对待真心之人,难免感到愤慨:“你怎么能这样吓唬她?她很喜欢你的!”
了了头都没抬:“对你来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但于我而言,爱一文不值。”
至于连爱都达不到的喜欢与好感,更是毫无意义。
汪香留不正是如此?汪老太对她哪里算好,只因在她难产将死时愿意拿钱送她去医院——甚至没有真正做到,她便对此挂念不已;父亲汪老三更不必说,从手指缝里漏一点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再偶尔帮她说两句话,她立刻感恩戴德,惟独对母亲陶晴好恨得坚定。
把爱看得比尊严比命更重要,才会软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