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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这其中定有误会,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可能——”
“住口!”
凌见微厉色喝斥,她的眼睛满是怨恨,“险些被淹死的是我的女儿,凭什么让我体谅?你有本事就去找那暗中下毒手之人,找出来了,乱棍打死给了了报仇,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好端端的孩子,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自个儿跳进去的不成!”
崔肃担忧不安兼而有之,被凌见微这样一骂,半句话说不出来,来往的婆子养娘视他如无物,毕竟在这东跨院,谁做主,谁说了算,下人心里头门儿清。
“夫人,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了了现在的状况——”
“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操心。”
凌见微低头看向女儿,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你若心里真的还有我,真的还想让我跟了了好,崔肃,就当是我求你,咱们和离吧,或者你给我写封休书也成。只要三日之内,能让我带着女儿离开崔家,随便怎么样都行。”
崔肃想都不想便说“不可能!我绝不会与夫人和离!更不会为夫人写休书!”
他上前一步“夫人,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也知道你眼中容不下沙子,可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也决不会纳妾,夫人——”
凌见微语气漠然“你纳不纳妾是你的事,我说了,你若还想我跟女儿好,就和离,我在你们崔家,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方才就在想,崔肃,我做错了什么?”
怕吵醒女儿,她声音压得很低,“自嫁给你,进了你崔家的门,我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崔肃连忙道“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老太爷与老太太对我颇有怨言,为何二房三房两位奶奶看我不顺眼?为何我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关心我何时能再度有孕,为何所有人都觉得,生不出儿子,是我的错?”
凌见微轻笑两声“归根结底,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怎么嫁给你,我就得受这么多的气?别人说我十句,我都只得忍耐,不能以崔氏主母的身份败坏家风,我做这崔氏主母,得到了什么?”
“一个比女儿还大的外室子,一个负心的郎君,一个差点把我女儿淹死的荷花池?”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要是真的这样过一辈子,我宁可现在就去死。崔肃,你自己做决策吧,今日你写和离书最好,否则你懂我的。”
崔肃心头赫然一跳,他望着妻子,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一句。
“我也不是真的脾气好,我也有些手段在身上,凌家一日不倒,你崔家就得供着我,你应当不想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夫人,何至于此,有什么话你我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
凌见微噌的从床边站起来,她快步走向崔肃,推着他出了内室,两人转到外间说话时,了了也睁开眼睛,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听见凌见微质问“你去问老太爷跟老太太,问他们怎么不有话好好说!他们想杀我女儿,我就要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不会的,夫人,这是误会,这一定是误会,了了是你我唯一的女儿,父亲跟母亲怎么可能会杀她?”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知道我亲眼所见!”
此时的凌见微如同护崽的母兽,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都会受到她的拼死反击,哪怕是崔肃也不例外。
她真是恨极了,恨极了!
就因为她生了女儿,老太爷老太太天天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二房三房的妯娌也见天阴阳怪气,凭什么生了女儿就低人一等,凭什么没有儿子就矮人一头?
她的女儿明明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珍贵!
崔肃打死都不愿和离,更不可能给凌见微写休书,他怕自己再留下来,妻子会纠缠不休,连忙说“了了是不是还没有醒?我这就去宫中求陛下开恩,请御医来府中看看,了了年纪这样小,又是女孩子,万一落下什么终身的病根,那可就糟了。”
不得不说,崔肃的话说到了凌见微心坎上,她不再纠缠,放手让崔肃去,转身回到内室,发现女儿坐在床上,整个人与寻常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由于了了是冰雪所化,皮肤天生没有血色,在关心则乱的凌见微眼中,便成了落水大病的证明,她心疼不已,对了了保证“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让阿娘和离?阿娘都听你的,等过几日,咱们便离开这里……”
了了问“现在阿娘心里,谁是第一?”
“自然是你。”
了了眨了眨眼睛“此言当真?”
“当真。”
“我要阿娘证明给我看。”
凌见微下意识便问“要如何证明?”
了了朝窗外看去“要下雨了。”
一个时辰后,崔肃带着宫廷御医回府,西跨院那边听说崔肃连御医都请来了,不免有点慌张,老太太问“难道这孩子真的生了大病?这、这到底是怎么落到水里去的?”
老太太再度以己度人,觉得这肯定不是意外失足,更不可能是孩子主动往池子里跳,女儿家家,哪来这样大的胆子?该不会是二房三房看不惯大房风光,在背地里下毒手吧?
老崔公心里跟着打鼓,“老大最是喜欢这个女儿,若了了真的出事,怕是要跟咱们离心呐。”
老太太直犯嘀咕“那不至于吧?这为人子女的,哪有恨亲生爹娘的?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件事也不是有意为之……你说说,那凌氏往荷花池子里跳,她又不会说,这夏衫单薄,她可是叫小厮从水里捞上来的!我可瞧着清楚,衣服全贴身上呢!不成体统!”
“这话你可甭在老大跟前说,他疼凌氏母女疼得要命,你要是说了,那儿子可真就跟咱们不一条心了。”
老太太不耐烦道“这还用你说。”
最后二老一合计,还是亲自去东跨院看看吧,不管孩子好坏,总得亲眼看过才知道。
谁知这一去,愣是被挡在外头,老崔公爱面子,不愿意大声嚷嚷,老太太就不乐意了,她敲着手里的龙头拐杖“怎么,我这个老婆子,连看自己孙女的权利都没有?你可别忘了,我孙女她姓崔!是我崔家的姑娘!”
这话哪里是骂下人,分明是说给凌见微听的,凌见微正拿着帕子给女儿擦脸,闻言,手一僵。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她,女儿姓崔,是崔家人,不是属于她的。
可这分明是她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一遭生下的宝贝,凭什么成了别家的人?
老崔公瞪了老太太一眼,对守门的婆子说“你再进去通传一声,告诉大奶奶,就说是我跟老太太心里惦记着睡不着,过来看看姑娘。”
大晚上的把来关心孙女的老人拦在院子外头,这事儿要传出去,凌见微这脸也别要了。
等了一会儿,婆子跑来回禀,战战兢兢的,偷看老崔公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奶奶说……姑娘睡下了,不宜打扰,还请老太爷跟老太太回去。”
老崔公两人并非空手来,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抱着礼物的下人,见凌见微如此不知好歹,老太太火上心头“成,凌氏好大的威风,都往自家人身上耍,我明儿个就去问问凌家老太君,怎么教出个这么厉害的女儿!”
凌见微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可她根本不在意。
崔肃送走御医回东跨院,隔得老远就瞧见西跨院的人,靠近了一听,老太爷跟老太太都来了,赶紧上前见礼“父亲,母亲,夜深露重,您二老怎地不在房内好好歇息,跑到东跨院来?”
老崔公说“我与你母亲心里惦记孙女,也不知了了情况如何,怎么都睡不着,便想着不如过来看看,没想到了了已睡下,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这些东西你让人收进库房去,等了了醒了,就告诉她,这是祖父祖母的赔罪。”
老太太不大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回去后她就让人明儿去物色几个年轻貌美的养娘回来,到时学好规矩全送去东跨院,凌氏既然不愿意生,那就别耽误旁人生!
老崔公老太太一走,崔肃又站到院子里,想等妻子点头让自己进去,凌见微不说话,他就也不开口,下人们来来往往噤若寒蝉,东跨院下人规矩礼数都不错,因为凌氏最讨厌碎嘴的人,谁要是背地里嚼舌根子被抓住,不仅要受罚,还会扣工钱,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敢这么干了。
轰隆一声!
一道炸雷响起,豆大的雨滴从天空往地面砸落,夏日便是如此,变天快,上一秒还骄阳似火,下一秒就暴雨倾盆,站在院子里的崔肃铁了心今日要再见爱妻,硬是撑着不走。
雨点频繁打在窗棱上,急促的没有一点规律,凌见微坐在床头给了了念故事听,可接连念了好几个,了了都不喜欢,凌见微不明白“怎么了,这个也不有趣?阿娘小时候,你外祖母就是这样念书给阿娘听的呢。”
了了躺在床上,扭过头看她“为什么呢?”
凌见微一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好好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却看到个穷书生,就会芳心暗许?”
了了不理解,“她的娘爹难道只教她风花雪月,不教她怎么独立?”
凌见微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了说“一个青楼名伎,才情容貌尽皆上等,既然如此聪慧,又怎么看不出他人逢场作戏,竟傻得献出全部积蓄,只为供养情郎进京读书?”
“我想听被穷书生算计,反过来杀了穷书生的大家闺秀的故事,或者是青楼名伎过尽千帆携重金为自己赎身,并把无耻情郎退下船活活淹死的故事。”
凌见微……
了了问“有没有?”
“这个恐怕是没有的……”
凌见微感觉头疼,“乖女,这只是几个小故事,并不是现实。”
了了摇头“可我只是个小孩子,我什么都不懂,这么小的时候听了这样的书,我肯定也会想找一个又穷又俊俏的书生,为了他跟家人闹崩,甚至同他私奔,那才叫爱情。”
光是想象已叫凌见微头皮发麻,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上个穷酸书生,还要跟对方一起吃苦,这太荒谬了!
“阿娘念的这几个故事,只要有个男人向她们表达爱意,那么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青楼名伎,甚至是山精鬼怪,都会立马心动,不管不顾地要跟对方走,这是真的吗?”
凌见微忘了外头大雨里还有个人站着,现在她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女儿受到影响,日后真学着寻个穷书生做夫君怎么办。
了了问“这些故事,是女人写的,还是男人写的?”
当然都是男人,这些鸳鸯蝴蝶缱绻情深的故事,尽是出自一些落榜书生,或是多年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之手,一来靠这根笔杆子赚些钱财糊口,二来,也是能满足自身需求,现实里下一顿不知在哪里,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故事里,穷书生却受尽各色美人青睐,哪怕狐妖公主仙女见了他们都神魂颠倒。
凌见微迅速把这几本书收起来,对了了说“以后咱们都不看了,这些书,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仅不给女儿看,她自己也不看了!
外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凌见微隐隐感觉自己似是忘记了什么事,一个婆子走进内室,想要禀报大爷还在外头站着,了了却忽然开口“阿娘,我想你陪着我,哪里都不去。”
女儿十分独立,从不需要人陪,凌见微受宠若惊,连声道“好,阿娘就在这儿,哪都不去。乖女睡吧,好好休息,等明儿起来,身体就好了。”
话音落地,发现婆子在右后方站着,凌见微斥责道“没个眼力见的,不知道姑娘要睡了吗?还不快些出去。”
婆子不敢顶嘴,只得退出去,此时又是一声雷起,而崔肃也终于倒在了雨地之中。
凌见微一心陪伴女儿,根本不知此事,第二日当她听说崔肃病了之后还很惊讶,心说就是去请个御医,一趟来回就病了?怕不是装的,借此拖延写和离书的时间。
崔肃等啊等,等到天荒地老,也不见妻子前来看望,他哪里知道,凌见微为了给女儿找合适的睡前故事,正忙着让人去把书局里各色书籍每种一本买回来,她自己准备了笔墨纸砚,准备列张清单,哪些故事能念,哪些故事不能念,全部写清楚。
那种穷书生配富家小姐,落榜书生配痴情狐妖,赶考书生配青楼名伎的故事,她是不会再念给女儿听的!
崔肃怕自己生病的事传出去对夫人不好,因此叫人压了下来,东跨院的尤其不许往外长舌头,他这一病就是好几日,没人管没人问,每日喝药不落下,竟顽强地挺了过来,比从前痊愈的还快。
这病好了,自然得去西跨院请安,老崔公与老太太这才知道长子竟病了好几日!
老太太不问青红皂白就将罪归咎于凌见微身上,她这一激动,就容易说难听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岁数也不小了,其他人家跟你同龄的,眼看都能做祖父了,你膝下却就那么一个儿子!”
崔肃在父母面前向来孝顺,从不顶嘴,任由老太太数落,压根不朝心里去。
老太太絮絮叨叨“我这儿啊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养娘,正好送她们去东跨院服侍你,你要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的话再给我送回来……”
崔肃皱眉道“母亲,我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老太太眼一瞪,“我可听说了啊,你病着这几天,凌氏一眼没看过你!就连你疼得跟眼珠子一样的闺女,不也没关心过你?你还说你不需要,这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日子能舒服吗?”
“母亲……”
“你反驳也没用。”老太太不讲理,“那日你是没看见,我这会儿想起来心里还膈应着呢!凌氏跳水里头,那衣服可全都湿了,在场的小厮可不少……”
“母亲!”
老崔公也频频给老太太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没看见长子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了吗?
老太太悻悻然闭嘴,崔肃感觉自己几要窒息,寻了个由头告辞,恍惚间回到东跨院,隔得远远的,透过支开的窗户凝视妻子。
他病好了,了了也好了,今儿就去家塾读书去了,一会儿到了点,凌氏还打算接女儿回来。
几日不来家塾,学生们变本加厉欺负崔折霄,崔折霄脾气犟,不肯求助他人,只要打不死,他都能咬牙忍下来,并将对方的名字与面容深深记在脑子里,等待未来某一天十倍百倍奉还。今日这些踩踏在他身上的脚,落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将来都会变成利刃,令这些人悔不当初。
崔折霄一般来家塾很早,因为若是晚了,会有人把他的书案丢到门外,还有人占据他的座位,为了防止这种事,他便每日起得很早。
他试过逃离崔家,既然已非奴籍,那到哪儿不能活?与其在崔家受尽冷眼虐待,不如离开这儿自己寻活路去!
可崔家戒备森严,逃出去根本不可能,所以崔折霄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切,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为自己出头,不想死就咬牙忍着,早晚有一天能报复回来。
了了掐点到家塾时,就看见崔折霄被人摁在家塾花坛的土里,一个男孩还在笑“你不是早上没饭吃吗?肚子一定饿得不行了吧?来来来,多吃点儿,吃饱了好跟着夫子读书啊!”
还有一点,许多人其实是自动自发来欺负崔折霄,因为这个人虽然是外室子,性情沉闷阴郁不讨人喜欢,可脑子却很好使,刚来时大字不识一个,短短数日,便在开蒙班脱颖而出,在读书方面很有天赋。
怎么能不叫人讨厌呢?
了了随意看了一眼,没有在意,晚间下学,花坛里倒是没人了,茅厕那边却声音很大,夫子们不掺和士族之家孩童的打闹恩怨,而这些人笑得这样满怀恶意……
她想了想,朝茅厕走去,还没到地方就听见有人喊“哈哈哈,崔折霄,你就是条狗!张嘴接尿的口!”
“快,快把他嘴掰开!”
“你用点劲儿啊,别让他闭上,你把裤腰带解下来给他绑着!”
……
了了一脚踹上茅厕的门,震天响令一群男孩慌忙回头,见是了了,为首男孩露出讨好的笑容,他是崔家旁支,读书还算不错,但属于是矮个里头拔高个儿,跟天资过人的崔折霄一比便显得愚笨很多,所以向来是怀恨在心,欺负崔折霄欺负的很厉害。
“滚。”
这是嫡系长房的大姑娘,没人敢招惹,男孩们一窝蜂离去,只剩下倒在地上,头发乱成鸟窝,身上沾满尘土的崔折霄。
差不多了,了了想。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崔折霄,冰冷的目光像在审视一条癞皮狗,严苛地算计着他身上有什么利用价值,是爪子和牙齿还算锋利,还是那身皮子,扒下来能当作垫脚石?
“想报复吗?”
崔折霄睫毛轻颤,抬眼去看了了,不明白这位千金小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想帮他?可怜他?
那她为何现在才出声?必然是另有所求。
崔折霄错了,了了对他并无所求,因为她站在这里,是命令他,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询问他的意愿。
她朝崔折霄伸出手,这令崔折霄下意识感到不安,没等他爬起来逃窜,面上顿时传来一阵恐怖至极的寒冷,连眼球都被彻底冻结,整张脸剧痛无比!
了了无比冷漠地看着冰雪在崔折霄脸上冻结,将原本的五官扭曲成了无人能再认出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