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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来,尚食局跟奚官局关系不错,在宫里,“不错”就意味着没有冲突——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冲突,不像一直想要见缝插针的外膳房,几乎将敌意写在脸上。
但要说多么亲密,那倒也没有,自从无名被送去沧澜山行宫,索丰便很少再来尚食局用膳,偶尔差使富贵来跑个腿,樊珈觉得他并不是很重口腹之欲,或者说对食物的,在索丰这种人身上是最容易被克服的。
说起来,樊珈真正意识到尚食局跟奚官局不是一路人,正是索丰及富贵等人对于宫中死人的态度。
那些无辜的、鲜活的、年幼的生命,除却真正犯事的,有多少人是因为生病得不到救治、主子发怒被当作出气筒、或是某些原因被推作替罪羊而惨死?甚至于一些宫人受罚的理由在樊珈看来可笑至极。
行礼时不够规范,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给娘娘梳头时弄断了几根青丝——
樊珈甚至觉得自己能在皇宫办个花式死亡大赛,票选最无厘头的死亡原因。
宫人们生老病死皆由奚官局负责,小秋叶如果能得到及时救治,兴许也有活下来的机会,医妇为什么难请,奚官局内令会不知道?
他知道,但他不在意,宫人就像那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永远是最没有价值的,死几个低等宫人算得上什么?草席一裹扔出去,还有谁会活着回来索命不成?
樊珈能够理解强权下普通人的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能力有限,同样处于矛盾的痛苦中,在这封建王朝活得越久就越清醒,她永远无法被这腐朽陈旧的制度同化,所以她无法接受手中有权却麻木不仁的人,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更不愿意做朋友。
眼下听尤尚食说索丰要遭殃,按照宫中惯例,一棵大树倒下,其余依附它而生的草木也会枯萎,无论由谁接管奚官局,必然都会大换血。
“……所以你一个人,应该撑得起尚食局吧?”
樊珈一愣:“啊?”
尤尚食冲她微微一笑,明明还受着伤,樊珈却从她眼里看到了某种蓬勃向上的生机:“怎么,你觉得我不能胜任奚官局内令一职?”
樊珈不必思考便摇头:“当然能,宫中六尚八局十二监,不算总管的内务府,统共二十六个衙门,其中宦官管了二十五个,奚官局换成女官来管又有什么奇怪?哪怕是五五开,也还差十一个呢。”
八局十二监暂且不提,只说六尚,原本皆应由女官掌管,可随着朝代更替,女官日益稀少,只剩下尚食局还有女官。太监们把持内务,彼此结交,不停地认干儿子,织就一张联系紧密的权力之网。
哪怕是阉人,也依旧会联起手来挤压女官生存空间,王善兴一直盯着尚食局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各大衙门的总管大多地位稳固,后头又有主子,若是能拉下尚食局,他手头的权力立刻便能翻倍。
尤尚食满意道:“总算是没白疼你。”
樊珈挠挠头:“奚官局要是由您来管,那以后宫女们看病就方便多了,也能杜绝那些家伙找对食的念头。”
这可真不是樊珈抹黑太监,在宫里待久了,樊珈有两件事非常不解,一是太监为什么那么喜欢认干儿子,二就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与找对食——几乎是手头有点权便会开始对着宫女们挑挑拣拣,这绝对不是个例,而是大多数。
樊珈就被小太监献过殷勤,她吓得差点报警,整个人都不好了,尚食局是尤尚食管得严,大部分宫女是不愿意找对食的,只有极少数深宫寂寞,碰着合眼的会发展一下,但结对食违反宫规,尚食局对此严打。
“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受罚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倒是你,若有人来拉交情,你可要拎得清,不要什么忙都帮。”
尤尚食话里有话,她今天在万真宫受罚并非秘密,稍微有点人脉的人都知道,接下来几天她便决心要“养伤”了,有两对母子在闹,她们身份金贵,只要不谋逆叛国,基本没有性命之忧,和这比起来尤尚食这点事儿算个什么?
对富贵来说,索丰是他依附的大树,但索丰又何尝不是其它大树身边草木?
樊珈点头:“您放心吧,我不傻,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我还是知道的。”
看着尤尚食躺下,她想留下来照顾她,本来一脸淡定的尤尚食脸色大变,谢绝了樊珈的好意,将她赶回房间去,开玩笑,谁要跟这丫头睡一个屋子,到时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尤尚食已经不记得一晚上得给樊珈盖几次被子,还得听她的呼噜声入眠。
“统子,在吗?”
宠妃系统:“不在。”
“我记得你是不是知道索丰跟冯福之间的恩怨?告诉我呗,我拿积分买。”
一提到积分,宠妃系统立马精神了:“十个积分。”
樊珈:“你这是坐地起价!”
“此一时彼一时,谁让宿主当时没有抓住机会?”
樊珈咬牙切齿,她心痛到不能呼吸,十个积分呢!自打无名离开皇宫,她就没法通过日常打卡来薅羊毛,而宠妃系统的所有任务几乎都跟绑定对象有关,她抱一百个人啃一遍,都不如跟绑定对象拉拉手,所以这几年始终没什么进账,毕竟宠妃系统不需要宿主搞事业。
最终,樊珈通过死皮赖脸的砍价能力,从十个积分杀到八个积分,获得了索丰与冯福之间的支线剧情。
这冯福简直是人间之屑,他在入宫前家世不错,还曾进过私塾读书,如果按照正常情况发展,大概率以后能考个童生什么的,再不济做个账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原本还算富庶的家庭一朝中落,当时年仅十二的冯福吃不得苦,又听人说当太监不愁吃喝,便主动入了宫。
这入了宫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才悔不当初,但好在他是个小人,很擅长踩着别人往上爬,一次无意中讨了一个老太监欢心,被对方收做了干儿子,这才在宫中挺直腰板,还通过老太监的人脉进了外膳房。
而索丰在入宫之前,跟冯福曾是同窗,他读书颇有天赋,原本前程无量,还有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谁知道一朝与冯福重逢,他怜惜对方命运坎坷,冯福却暗生忌恨,借久别之名将索丰灌醉,随后把人带进净身房,等索丰醒来,一切皆已晚矣。
樊珈目瞪狗呆,感慨道:“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就因为人家读书比他好,又有个很好的未婚妻,就把人骗进宫里嘎了?”
而冯福做的不仅于此。
索丰父亲虽只是个开私塾的秀才,母亲却出身东南粮商大户,冯福怕招来报复,便先下手为强,使毒计害死其父,正要对索丰之母下手时,其娘家来人便来至京城,多方寻找索丰无果后,便带其母返回东南。
索丰原本姓洪,入宫后羞于见故人,才给自己改了名字,多年过去,早已没人记得他当初是如何入宫的了。
宠妃系统:“所以现在宿主明白为什么这两人之间为什么有仇了吧?”
樊珈说不出话,不知如何评价,感觉很离谱,可放在冯福身上,又很合理。
进宫容易出宫难,索丰被阉后,也只能从小太监做起,幸而他生得眉清目秀,又有一股书卷气,把脊梁骨踩碎了匍匐讨好,哪怕有冯福围追堵截,也还是叫他寻出一条生路。
两人早已撕破脸,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索丰的靠山是先帝身边陈大太监的心腹,冯福靠的那位老太监则与陈大太监素有龃龉,这冯福真是个人才,为了不被索丰弄死,竟主动向陈大太监示好,害死了一直提拔自己的老太监,正式加入陈大太监阵营,被收作了干儿子。
索丰这时也入了陈大太监的眼,陈大伴的干儿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要是敢对付冯福那就是内斗,因而索丰一直忍到陈大伴死亡,期间始终隐忍不发,冯福也知道,这人得了势是一定要弄死自己的,眼看陈大伴日益势微,他便想寻些新的靠山。
樊珈看到这里时,赞叹道:“这位真可以说是三姓家奴了,实在是强。”
陈大太监还没死呢,冯福便生异心,索丰再从中作梗,成功获得了陈大太监的全力扶持,被派到了今上身边,冯福功亏一篑。
冯福此人,打得过他落井下石,打不过他率先逃命,成功巴结到了胡娴妃,当时胡娴妃初初入宫,正是鼎盛之时,如此这般运作一番,冯福便进了冷宫当大太监,虽说不好听,也没权,但不怕出事呀!
可胡娴妃从不缺能用的人,渐渐地便将他忘却了,于是冯福又开始提心吊胆,生怕某日便被索丰弄死,也因此,无名威胁他说要把那张写了反诗的纸条送到索丰手里时,他才那样害怕。
他这刚搭上曹妃的船没多久便宣告失败,之后便被索丰弄死,据宠妃系统消息,是粉身碎骨,连个全尸都没剩下。
宠妃系统:“看明白了吧,所以统当初才建议你不要靠近那人,你这点心眼子,呵。”
樊珈假装没听到宠妃系统夹带私货损自己,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冯福这人在各宫主子间来回横跳,虽说法子臭了点,但还真的挺好用,冷宫大太监没什么小辫子给人捉,索丰想弄死他得师出有名,毕竟索丰自己也不干净。
他想搞死冯福其实不难,难在搞死冯福后不被其它人盯上——奚官局可是正儿八经掌着实权的,连内务府都不怕,他这位子想坐得稳,明面上就得行得正站得直。
冯福跟他之间的血海深仇,知情人可能不多,但绝对有,冯福肯定是不吝于往外说的,他巴不得有人搞索丰,这样他就能活。
而无名一边威胁冯福做事,一边搭上索丰,最后帮索丰名正言顺弄死冯福,她肯定是这场交易里获益最大的人,不过樊珈有一点想不明白,她不良于行,是如何与索丰搭上线的呢?
宠妃系统:“五个积分,告诉你。”
樊珈恨,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所以含泪砍价,最后三积分成交。
“……九皇子?!”
为什么会是九皇子?!
九皇子怎么可能会帮无名?!
宠妃系统宝贝地回收三个积分:“宿主忘了,九皇子到鹊巢宫找茬那天发生了什么?”
樊珈努力回想,由于当日惊吓过大,她记得还是挺清楚的,问题是她没听到那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原本气势汹汹要揍无名的九皇子最后又气势汹汹的走了,无名却全身而退。
“转移矛盾的最好方法,就是创造更大的矛盾。”
宠妃系统说了一句很有哲理但在樊珈听来跟天书一样的屁话。
再问下去,它又开始要积分,樊珈才不花钱呢,她想不明白,就点起灯拿出纸笔开始梳理,怕造成隐患,樊珈用字母跟图案代替。
无名还是宜年时,性格内向懦弱,胡娴妃跟曹妃势如水火,但她恐怕只有被欺负的份,后来爆出她的真实性别与身份,九皇子来找她出气,无非是在萧琰那里没讨着好。宠妃系统说的更大的矛盾,应该就是指萧琰。
无名应该是向九皇子提供了什么消息,或是某种办法,至少是能在短时间内让九皇子获得好处的,这样对方才会没对她动手便先行离开。
她手上有什么筹码,能帮到九皇子?
宠妃系统道:“空手套白狼呗,这种人最是狡猾。”
谁能想到呢?冯福写的那张纸条,全程没有出现,却派上了大用场,胡娴妃一直想要拉拢奚官局,苦于索丰滑不丢手,没有机会,而无名想跟索丰联手,又碍于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无法与其搭上线。
九皇子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樊珈面前的纸上,以无名为中心的线条分散到各方势力身上,不难看出,无论这些人选择了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最终赢家都只有无名一个。
两个大太监之间的仇恨被她利用到极致,唆使性格冲动的九皇子对付十一皇子萧琰,靠着索丰对冯福的恨,看似是帮胡娴妃拉拢住奚官局,实际上却逼急了曹妃母子,她们眼看奚官局与胡娴妃走近,不管两方是否能达成共识,她们都很着急。
所以十一皇子主动为尚食局请功,在皇帝面前暗示奚官局失职,尚食局得了好处,却也如履薄冰——可樊珈的存在成为了最好的润滑,实际上无名没有选择任何一方势力,她通过樊珈,真正想要联手的,却是尚食局。
那次去尚食局送食盒,然后十一皇子的人出现,尚食女官的意有所指,好像在演碟中谍的勾心斗角,不用油纸而是用糯米纸包的食物,樊珈敢打赌,两位尚食女官肯定比她还早知道真相!
宠妃系统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宿主,你想知道那人从索丰手里得到了什么吗?十个积分,稳赚不亏哟!统还可以无偿赠送你沧澜山的秘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打骨折仅此一次!”
樊珈泪流满面,将价格砍到八个积分,这是她的极限了。
“根据系统监测结果,那人帮助索丰弄死冯福后,拿到了索丰身上的半块玉珏。”
樊珈:“这半块玉珏有什么特殊?”
“这种玉珏被称为子母佩,大包小,索丰手中那半块正是小的,是他当年被冯福灌醉弄进宫时带在身上的。”
索丰父亲虽死,母亲却是粮商大户的千金,这半块玉珏象征着索丰的过去,无名要走它,自然有她的考量。
不过樊珈觉得这个答案不值八个积分,“那沧澜山呢?它有什么秘密?”
宠妃系统积分到手,回答的很是爽快:“沧澜山有一座铁矿。”
樊珈不信:“怎么可能?那建行宫的时候肯定早就发现了啊,先帝怎么会不知道?而且铁矿山又为什么会有很多毒虫?这不合理。”
宠妃系统:“宿主当然会觉得不合理,因为这一切都是人为的。”
似乎是想向宿主证明这八个积分花的值,宠妃系统滔滔不绝:“沧澜山靠近襄州,在先帝准备去沧澜山避暑之前,便由襄州军负责周围警备,方圆五十里的百姓,都必须举家搬迁,以免冲撞圣驾。在这个过程中,襄州刺史发现了沧澜山的铁矿,一时贪念,便想占为己有。”
樊珈手里的炭笔啪嗒一声跌落在桌面,骨碌碌滚了几圈:“……所以?”
宠妃系统:“沧澜山的确是避暑胜地。”
樊珈:……
“先帝因此想要在沧澜山建行宫,襄州刺史自然不愿,便使心腹捕捉毒虫投放,为此还死了数百人。先帝心有余悸,沧澜山行宫便就此停止建立,因罪被送往沧澜山的宫人,也大多疯疯癫癫活得不长,所谓闹鬼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说完,它相当人性化的感叹:“所以统才劝宿主,不要跟那位走得太近,人家直接就去沧澜山,而宿主只会在尚食局躺平。”
樊珈:……
她现在就觉得,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宠妃系统态度极好,毕竟以后还要从宿主身上抠积分嘛:“请说。”
“这些你知道,我不意外,你说给我听,我知道,我也不意外,毕竟我是穿越来的,可无名她应该不知道吧?她要是有这本事,还至于被打断腿关进冷宫,差点小命都没了?”
樊珈感觉匪夷所思:“有时我真觉得她这个人很奇怪,以前跟现在完全就是两个人的感觉,难不成她也是穿越的?或者她也有系统?”
但就算有系统,肯定也比自己这个高级,估计是帝王养成系统、争霸天下系统、复仇虐渣系统、人生巅峰系统之类的,反正不会是宠妃系统。
宠妃系统不知道宿主在心里腹诽自己,它回答道:“她当然不知道。”
樊珈:“……既然不知道,那你说的这些,至少无名不会是知道沧澜山有铁矿才去的,这只是个巧合。”
宠妃系统呵呵一笑:“她的确不知道沧澜山有铁矿。”
樊珈正要得意于自己的慧眼识人,就被宠妃系统打断:“可她的确是有目的的前往沧澜山,说起来,还要多亏宿主呢。”
樊珈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又不知道沧澜山有矿。
“宿主是不知道,可宿主在她面前口无遮拦,曾经说过十一殿下未来会驾崩于沧澜山行宫。”
在樊珈茫然的目光中,宠妃系统道:“沧澜山行宫尚未建成便已停止,沧澜山更是罪人流放之地,如今羽翼未丰的十一殿下,未来不仅是皇帝,还会于沧澜山行宫驾崩,宿主觉得以那人的城府,会不会多想?”
樊珈所说的每一句话,无意也好有心也罢,在无名听来,都能提取到最有用的信息。
她敏锐地察觉沧澜山可能有某种价值,说不定能是翻身再起的依恃,在这之前,她所做的一切看起来毫无价值,连让她离开冷宫都做不到的“小事”,一桩桩一件件累积在一起,于五年前那场盛大宫宴,演变成了最终脱离的契机。
沧澜山究竟有没有秘密,无名拿不准,但是她敢赌。
让她决心去赌的,正是樊珈的无意之言。
宠妃系统道:“虽说沧澜山那边很危险,说不定还会丢掉小命,可襄州军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樊珈反驳道:“她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拿得住襄州军——”
这时,樊珈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电光火石间,她喃喃道:“也许,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九皇子不是在那之后,莫名失踪了吗?
一个被赶来沧澜山的假公主算不得什么,一位有着强势外家的皇子可就不一样了,拉虎皮扯大旗,空手套白狼,这事儿无名绝对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