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刻钟后,秋爽已经带着两个女孩,漫步在沟村最有特色的民俗区。
景春莹和夏茉,都觉着,自报年龄已经三十六岁的秋书记,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如有田园土狗路过,秋爽会贴心地先挡一挡,确定二人都不怕狗后,笑道:“等调回上海,我一定得养只狗,呃不过,边牧除外,怕它嫌我蠢。”
又比如,熟稔地与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带娃的村民打过招呼后,秋爽会精辟地总结道:“两位九零后的小美女,有没有发现,我们八零后,真是神奇的一代。如今有当爷爷奶奶的,有当爸爸妈妈,还有我这样愉快地当单身狗的……”
再比如,见到小卖部食品海报里的女明星,秋爽由衷感慨:“看看人家,真会保养,这个年纪,风韵犹存,再看看我,没有风韵,只有‘油’存。”
“秋书记,你讲话好逗,不太像当官的。”夏茉终于忍不住道。
“咳,村官算啥官,就是老黄牛。”
“那你在上海,是哪个机关单位的?”景春莹问。
“我们是事业单位,也算体制内,驻村挂职的任务下来时,几个满足条件的同事,都拖家带口的,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双手插兜就能走马天涯,我就替他们来了。”
秋爽语气轻快,浑无抱怨,旋即便又输出了一通大黄山地区的风土人情,简直无缝对接旅游博主画风。
行过一座小石桥,秋爽指着眼前的院落道:“这一排房子,是明代古建筑,保存得很好,村里坚持修旧如旧,景小姐你看看,符合你的采风要求不?”
景春莹抬头望去,白墙黛瓦,方中有圆,即便小小的一处木雕窗格,或者檐角雀尾砖与线边博风板的组合,只要略加演绎,就能转化为一副耳环的线稿。
真是个灵感宝库般的采风点。
秋爽见景春莹颇为认可,夏茉却左顾右盼,显然对观赏古建并无兴趣,便主动问道:“夏小姐,你平时喜欢喝茶还是咖啡?”
“当然是咖啡,茶有啥好喝的,我爸那种老头才喜欢。”
话一出口,夏茉想起昨晚吃的太平猴魁炒虾仁,以及这两天沿途看的各种“黄山毛峰”招牌,不由尴尬地咧嘴:“呃,我又说话讨嫌了。”
秋爽抿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也只喝咖啡。帮着老乡往外推广再多的茶叶,我,都没爱上喝茶。走,咱俩喝咖啡去,让景小姐清清静静地搞创作。”
景春莹道:“你们去吧,回头给我带一杯热美式。”
说完就掏出了背包里的平板和电容笔,打开程序,开始构思线稿。
秋爽引领夏茉往前走了百多米,踏进一家挂着“山下”店招的小小咖啡馆。
三四个迷你圆桌,水吧里也只有一位和夏茉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忙碌。
“阿雪老板,给我杯橙皮拿铁。”秋爽就像和自家妹子打招呼一样熟络。
“我要肉桂可可卡布奇诺,”夏茉从黑板上的一堆名字里挑了个最长的,忽而发现了新大陆般,笑道,“老板你叫阿雪?雪花的雪吗?秋书记,呆会儿把景小姐喊来,我们就一年四季全乎了,景小姐她,全名景春莹。”
秋爽一乐:“那阿雪的姐姐才应该来,她姐姐,才是正宗的冬天的冬。”
正在打奶泡的阿雪,自我介绍道:“我叫许梅雪,我姐姐叫许乐冬。”
夏茉道:“快乐的乐吗?哇,你姐的名字,可以共享给冬奥会吉祥物哎。”
阿雪嘴角弯了弯,算是给夏茉不太好笑的打趣捧个场。
继而仍是温温柔柔地说道:“我妈妈给我们起的。我们俩都出生在腊月,我妈是琼瑶的书粉,很喜欢《梅花三弄》里的一个女主,叫乐梅的,就把乐梅放在女儿名字里了。”
夏茉接过咖啡,焐在手里,美美地舔了一口上头的泡沫,谈兴更炽:“我妈跟你妈,真是一个粉圈的。她也超喜欢琼瑶。我小时候,我们家厕所里都放着琼瑶小说。我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都是啥三观不正的女主啊。哪有现在的无cp大女主文好看。我跟你说,清明上坟的时候,我都想烧两本我最推荐的网文给我妈,让她在下头学习学习,好好洗洗脑。”
阿雪听着听着,差点失去表情管理能力。
不是,这位客人,你埋汰你已经驾鹤西去的亲妈的品味也就算了,你不觉着,你连我妈、我姐和我,都一起冒犯了吗?
秋爽赶紧出马,直率地对夏茉道:“姐妹,亲,打住,你没见我们阿雪老板脸都绿了么?那啥,你后头接受我们记者采访的时候,千万别那么放飞自我。”
夏茉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张说话不过脑的嘴唷,可以让黄山特产的臭豆腐都直呼内行。
她忙虚心承认错误:“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又尝试转换话题来缓和气氛,走到柜台边的一排包装好的咖啡豆前,恭维道:“阿雪老板,你这里的豆子,品种很丰富嘛。你有合作的烘豆师吗?”
阿雪其实是个性子和顺的姑娘,这会儿也不气了,遂认真答道:“我姐姐在上海有认识的咖啡师,定期给我寄豆子过来。我们这里不如宏村和歙县热闹,但客流量也有些,不少游客喜欢我的手冲,其实主要还是豆子好。”
夏茉喜道:“我也住上海,咱俩加个微信吧,你把你姐推给我成不?我问她的咖啡师买点豆子。哎不对,我手机掉黄山里了,把这茬忘了。”
阿雪拿过店里的小卡片:“这是我微信名,你回头搜一下就能加我。”
见两个女孩聊得热乎,秋爽自去桌边坐了,从挎着的帆布兜里,掏出这两天对全村帮扶产业进行调研的笔记,见缝插针地工作一会儿。
夏茉将手里这杯咖啡品尝了一大半后,请阿雪做了杯手冲,准备给景春莹送过去。
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头顶上“噗噗”的怪响,寻声望去,原来是从绑在屋檐上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喂喂”几声试话筒的声音后,伴随着舒缓轻柔的大提琴声,一个醇悦柔和的女声响起来。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佛说: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许多人会带着这样的心度过一生,只因,在与能使那颗心圆满的伴侣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害怕不能把握怎么办?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不远处的古建筑下,景春莹被广播打断了运笔勾画的动作。
听到最后那句,景春莹辨出,是仓央嘉措的诗。
而在村口的停车场,刚刚带着助理小陆开完四十分钟电话会议的贺律师,也听清了那些句子。
“小陆,你会写诗吗?”贺鸣忽然问道。
小陆正在查看车子的油表,漫不经心答道:“啊?我?别说写了,我连看都不想看。贺律师,啥年代了,谁还看诗写诗。”
贺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比当下的任何人类都清楚,四十年后,的确再没有活人去写诗了,因为只要给两三个关键词,他们AI,就可以在一分钟内,输出海量的诗。
如果,那也叫“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