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对,联产承包责任制。”朱翊钧答道,“此前皇庄,包括宗室王庄,都是由内廷和诸藩派人去管,有庄头、旗校、田头等人,多为内廷貂珰亲眷、王府外戚等人。
到了皇庄,为非作歹。皇庄和王庄佃户们,除了缴纳朝廷赋税,还要缴纳内廷和王府定租,除此之外,还要给庄头等人好处,几乎平白要缴纳三份租税。”
没错,朕可以告诉你,大明王朝的皇庄和王庄都不免赋税的,只是田赋和皇租之间十分玄妙而已。
想想自家老祖宗朱元璋有多抠,他怎么可能留下那么大个漏洞。
可地方官员怎么敢收皇庄的田赋,先紧着把入内库的皇租收足了,还有庄头、旗校等管理人员的个人好处,也不能落下。
皇庄的田赋怎么办?
转嫁呗。
久而久之,州县自耕农背不动这么大的摊派,只能再往官绅名下的田地里摊派一部分。
这怎么能行,这不是鱼肉百姓,祸害乡里吗?
士人儒生、御史清流们纷纷上疏,皇庄如何如何不好,应该废除,把田地分给百姓们。
大明皇室由大明万民供养,还怕缺口吃的吗?
历朝历代先皇,包括仁孝闻名的两位,其它的都好说,从朕的兜里掏钱出去,那不行。
一直到了嘉靖初年,大礼仪中大获全胜的皇爷爷,踌躇满志,在大臣们的建议下,推行嘉靖新政,其中一项就是所有皇庄管事全部召回,皇庄改官田交给地方管理,除了田赋,折银收租。
佃租为上等耕地一年每亩三分银子,中等地年亩两分银子,下等地年亩一点五分银子,这也叫子粒银—皇上仁德,官田免费给百姓们耕种,收点种子钱意思意思就好了。
子粒银由地方州县征收,官府征收上来后再转运给内承运库,供皇室挥霍。
可是新政几年下来,皇爷爷发现,朕还挥霍个毛线啊!
内承运库穷得连老鼠都连夜搬家。
问百官,从户部到州县官员,都是一脸的悲天悯地。唉,百姓们太苦,又是连年天灾,我们真不忍心催收子粒银。
皇上你是大明万民君父,你也不忍心的是吗?
好吧,朕也不忍心,那你们总得从国库里拨银子给内库,朕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啊。
百官一摊手,国库困窘啊,文武百官都在勒紧裤腰带,艰难度日。
呃.你怎么打个嗝全是海鲜味?
皇上,这个不重要,要不我们群臣集资,给你打造一件祖传之物,金碗?
皇爷爷傻眼了,说好的你们养我的?
翻脸就不认账了?
渣男!
皇爷爷重新派内侍们下去接管“官田”,督收子粒银。
自此皇爷爷看清楚了文官们的真面目,夏言等力行嘉靖新政的大臣们,也埋下了杀身之祸。
皇爷爷也很难再相信户部的账簿,开始化身为大明总会计师。
现在朕主政,手里的官田,包括宗室的藩田,就要重新来个新玩法。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下过诏,也请李师傅在律政院正式编入国律中,皇庄官田,少府监商铺公司,都一并纳赋缴税。
少府监收拢所有的官田和藩田后,以两三家农垦公司统一经营,分设若干农场或牧场。牧场放牧,农场耕种。
田地直接以一户承包,百姓承包农场田地,在农场农科站指导下放牧耕种。
内地主要是按照农科所推荐的四圃轮种法进行耕种每户人家足额缴纳田赋后,余下的全归农户所有,不需要再额外缴纳子粒银以及其它摊派杂税。这就叫家庭承包责任制。”
胡如恭一听,那皇上这不是在做大善人吗?
不可能,怎么可能?
有杨金水掺和,怎么可能不赚钱呢?
他灵光一闪,皇上开始时说的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刚才说的却是家庭承包责任制,还差了个联产。
玄机就在这联产上!
胡如恭问道:“皇上,请问这联产是什么意思?”
聪明人。
朱翊钧笑了笑,解释道:“联产就是多种经营。
比如南方稻田可以养鱼,田与田之间可以种黄豆绿豆。冬天可以种土豆、红薯、油菜、白菜、胡萝卜或牧草。
北方四圃轮种法,一整块分四份,分别种大豆、小麦、甜菜、鸭茅,每年依次轮换。
大豆榨油,小麦是粮食,甜菜榨糖,鸭茅养猪牛等家畜。
南北的田地旁都可以挖掘池塘,一来蓄水防旱用,二来也可以用来养鱼和养鸭子
这些就是联产,也叫多种经营。”
“联产?”胡如恭眼睛一亮,“臣明白了,土豆、油菜、白菜、胡萝卜、甜菜以及鱼鸭猪羊,在一般百姓手里还发愁,需要送到城镇集市卖掉才能换到钱。
但是农垦公司不同,它把各农场的大豆、甜菜、油菜当原材料收取,工业榨糖榨油。土豆红薯可以酿酒,臣听说军队和医馆对医用酒精的需求是一年大过一年。
白菜、胡萝卜等果蔬和鱼鸭猪羊,那么多工厂,一个工厂那么多人,这些东西有多少他们吃多少。
妙啊,皇上,这个联产妙啊!”
当然妙了。
家庭联产承包制,百姓按家庭承包了官田,除了赋税没有以往的子粒银,分文不多缴,确实做到了田地免费给你种。
但是一般家庭肯定不会满足田地刨的那点粮食过日子,农场出面,告诉农户如何种田挣钱。
胡如恭都能想象农场宣传科如何鼓动大家,说不定还许了不挣钱包赔的承诺。
然后在农场农科站的指点下,种植经济作物,养鸡鸭鱼猪。农场统一收购,转手卖给同属于少府监的那些工厂。
大家开开心心分利润。
就算是对半分,农户们都能乐得鼻涕冒泡,这钱可比种粮食来得多。
农场虽然要分一半出去,可一个农场少说几万亩地,几百户农户,一家分个三五块银圆,加在一起就是几大千银圆了。
农场赚到了,就是少府监赚到了,少府监赚到了,就是皇上赚到了。
明面上,皇上得了爱民如子、仁德宽厚的好名声,暗地里该挣的是一分也没少挣。
还是皇上会玩啊。
胡如恭想明白后,马上对那些划归到直隶布政司的卫所田地心热了。
直隶布政司可以成立农垦公司,直属于户曹。
少府监的农垦公司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农科站的技术员,本官豁着一张老脸,去找司农卿郭老头要去。
本官好歹也是东南一脉出身,跟胡戎政、谭兵部和杨公公等人都说得上话,转托到老郭头那里,能不给本官几分薄面吗?
胡如恭马上说道:“张相,这些划归直隶的卫所田地,下官也要成立农垦公司,摸着少府监过河。”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句话,“你,直隶的事就全靠胡抚台操持了。”
还是跟新派的官员议事爽利。
思维开阔,你一点破,他们就知道怎么做,而且勇于任事,不会瞻前顾后,权衡自己的得失后再做决定。
“胡抚台,只是农垦公司的农户,你和布政司要多费心了。”
“没问题,不就是抢佃户吗?
本官派出精干人员,拿着铁皮大喇叭,先从直隶最大的几户地主世家开始,在田头反复地喊,把好处一一摆出来,还怕佃户们不投奔过来?”
那是,直隶地面你最大,你发话抢人,谁抢得过你啊!
只是那些世家豪右们要吃亏了。
吃亏?
张居正心头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朱翊钧在一旁说道:“张师傅,农垦公司是新事物,是新的生产关系。对于任何新事物,我们都应该给它适应和成长的过程。
张师傅,内阁是不是应该给农垦公司一些优惠政策,比如三五年减免多少比例的田赋。
毕竟使用四圃轮种法,利国利田,但农户却吃亏了,朝廷怎么能让为国做贡献的农户们吃亏呢?”
胡如恭一听,眼睛跟十六的月亮一样亮,皇上英明啊!
“张相,皇上说得没错。农垦公司在试行利国利民的新生产关系,公司和农户都吃亏了,内阁怎么能让为国做贡献的人吃亏呢?
必须要减免赋税。”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一脸的苦笑。
皇上,你上辈子一定是位资深官吏,官场老油条。
新的生产关系?
张居正心头一亮,完全想明白了。
皇上啊,你这是要对靠田地吃饭的世家豪右、保守建制派,赶尽杀绝啊!
海商拼命地从安南、暹罗等地运粮食回来,稻谷价格一年比一年低。
谷贱伤农。
可一般百姓除了缴纳赋租之外,剩下的粮食勉强糊口,就算换钱也是用家禽、鸡蛋、棉麻等农副产品去换,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卖保命的粮食。
米价下降,最受伤的不是数量最多的自耕农和佃户,而是靠卖粮食挣大钱的世家豪右,他们都是大中地主,一般开有自己的米行。
灾年是他们最喜欢的年份,很多自耕农会为了保命,不得不出卖田地。
现在米价一直低迷不振,最着急也最恨的就是他们。
米价不涨,赚不到钱不说,现在佃户也一年比一年难找。以前还能官民勾结,禁止佃户向上海、滦州等地“流窜”,可是复兴社谋逆大案后,谁还敢?
只能眼睁睁着看着佃户流失,给自己种地的人越来越少。
现在皇上和朝廷又在官田和卫所军田上搞农垦公司,那就更加要命了。
许多农民愿意留下不出去“做工”,一是因为不远轻离家乡,二是思想保守,觉得做工不保险,还是种地稳当。
现在家门口不远有农垦公司,也是种地。
这边种的是地主家的田地,那边种的是皇上和官府的田地,而且那边条件好得不得了,契约一签就是二十年。
也就是说,只要你每年足额缴纳田赋,这块田地二十年就是你家的,想怎么种就怎么种,种出来的全是你的。
这么好的条件,你去不去?
好狠的一招啊。
世家豪右们直接被刨根了,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身为内阁总理的张居正,知道皇上有意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和摊丁入亩,依照他的脾性和手段,也就这两三年的事情了。
一旦实行,那就要了那些世家豪右的老命。
田地没人种,总不能让世家豪右,娇生惯养的一家人下田干活吧。
以前空着问题还不大,官绅一体纳粮和摊丁入亩后就麻烦了。首先官绅没有优免,丁口全部算人头税,分摊在田地里。
家里的田越多,缴纳的赋税就越多。田赋你可以缴粮食,摊下来的丁税你得缴银子吧。米价又一直低迷,卖不起价。
你又不能如农垦公司那样联产多种经营,用其它的收入补种地,只能种得越多,亏得越多。
皇上啊,你这是对旧生产关系,从政治和经济全方位地围剿,唯恐它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脆啊!
难怪有传闻,工商联成立大会上,那些实业大佬请财神杨金水指条发财的门路,他只是建议,挣钱了不要买田,就算是置办宅院养外室,也不要去买田。
此话传出来,很多人都在笑话他,说财神跌落神坛。
现在看来,以后谁家买田,买得越多死得越惨!
财神终究是财神啊!
“皇上,胡抚台,待某回京后,与户部好好商议,一定出台扶植农垦公司的优惠政策。”
议完这件事,张居正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地方废除各道,权责统一到省、府、县三级,嗯,内阁的意思是府改为郡,以后知府改为知郡,其余不变。
然后呢,还准备新设直隶州和散州。
散州,就是直隶余布政司的州,级别同县。
直隶州,是直隶内阁的州,级别同郡。贵省滦州工商大兴,与太原上海,并列为大明强国富民的三驾马车,因此,内阁决定将滦州改为直隶州”
张居正还没说完,胡如恭马上拒绝道:“不行。我们直隶花了多少工夫,才帮着少府监把滦州兴建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你们内阁看着眼热,现在连锅一块端走,一口汤都不给我们直隶留,不行,坚决不行!”
张居正一时愣住了。
一口拒绝了,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要是自己跟直隶布政使谈,他肯定是不敢这么直白地拒绝。自己再施下压,他再不愿意,也必须忍痛让出来。
滦州再好,能有自己的官帽子好?
但胡如恭不同,人家是巡抚,可以不鸟自己。自己也威胁不到他。
此时再去找布政司,布政使和左右参议就有了推辞,这么大的事,得巡抚点头。
从程序和《国律》上说,升滦州为直隶州,直隶巡抚不点头,资政局连讨论都不会讨论,皇上也不会点头。
于是张居正看向了朱翊钧。
看朕干毛!
张师傅,这是你和胡如恭,内阁和地方的纠葛,朕不参与,你们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