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这天黄昏,夕阳斜照在太湖和运河上,两艘官船缓缓驶进浒墅关码头。
海瑞站在船头上,背抄着手,夕阳把他右边脸和身子,映得橘红一片。
“浩举,你是长洲人,给我们说说这浒墅关的来历。”
“是老师。”
皇甫檀恭声答道。
“相传秦始皇南巡,求吴王剑,发阖闾墓,见白虎蹲在山丘(即虎丘)上,逐之西走二十余里,不见白虎,即称白虎失踪处为虎疁。
唐讳虎,改为浒疁;五代吴越王钱镠忌镠,遂改名浒墅,明宣德四年户部设钞关于此,故名浒墅关。
近百年来,这里成了苏州北面门户,商旅聚集,成了一处繁华的城镇。”
舒友良笑嘻嘻地说道:“以前我们来往过苏州,每次都跟丧家之犬似的。这回好了,老爷是巡抚,江苏地面上最大的官,妥妥的地头蛇。
我们这些老爷的随从,自然就体面了。威风八面,狐假虎威。”
皇甫檀听得暗暗发笑。
老师说友良叔中过举人,他这个举人,该不会是买来的吧。
张道在旁边问道:“老爷,我们不进苏州城,就在这里歇一夜?”
“是,不进苏州城。”
舒友良在一旁说道:“我们老爷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坚决不给那些人拍他马屁的机会。
老爷,苏州城我们可以不进,浒墅关镇我们总要进去转转吧。天家都改脾性,给文武百官涨俸禄,发津贴,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吃得饱。
老爷,不能甘于人后啊。”
海瑞笑骂道:“你这狗才!就知道挤兑老爷我。好,待会我们乔装打扮,上浒墅关镇,找家好吃又便宜的脚店,吃一顿。
友良,这回长点心,不要再找那种苍蝇店,吃了大家容易窜稀。”
“老爷,想要吃得便宜,又不想窜稀,真得很难啊。这世上,那有两全其美的事?”
“狗才,你故意气我是不?”
皇甫檀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师,友良叔,这顿我来请吧。我就是苏州长洲人,这里就是长洲地界,让学生尽地主之谊。”
“浩举啊,你那出卖色相挣来的钱,老叔真不忍心啊。”舒友良一脸不忍,转头问道,“对了,浒墅关镇最大最好的馆子是哪家?”
皇甫檀一时无语心塞。
友良叔,你这嘴还真是又刁又毒啊。
赵宽留下守船,张道、王师丘、方致远,陪着海瑞、舒友良和皇甫檀上了岸,一身便服沿着河岸边的路,往镇上走去。
夕阳还在西边太湖水面上挣扎着,浒墅关镇许多地方已经迫不及待地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地方言就像一群群麻雀,在夜幕和灯光明暗之间,跳跃在青石板的街面上。
“浒墅关镇最好的酒楼叫太湖春,在整个苏州府也是有名的。”皇甫檀在前面带路。
“不去太湖春,随便找一家饭店就好了。”舒友良说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小子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可不能大手大脚。
你现在拜在老爷门下,以后是正经人,要走正道。跟着老爷,其它的不说,发财是不用想了,你得熬几年苦日子再说。
多攒点钱,做好准备。”
舒友良敦敦教诲,皇甫檀哭笑不得。
友良叔,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方致远在旁边说道:“浩举,听友良叔的。他只不过是嘴碎,心是好的。”
皇甫檀看了一眼海瑞,看到他点了点头,便作罢道:“好,那边米酒巷有好几家饭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往来的熟客都喜欢去那里吃。”
舒友良欣然道:“对嘛,就该去这样的饭店吃。对了浩举,那几家饭店吃了会不会窜稀?”
众人哈哈大笑。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有歌声悠悠地前面传来,有人走在前面一步三叹。
“咦,这人唱的调调有意思。”舒友良说道。
“是个帮闲清客。”方致远说道。
“帮闲清客,什么来路?”舒友良好奇地问道。
方致远嘿嘿一笑,“浩举是本地人,让他说说呗。”
“浩举,你说。”
“友良叔,清客就是一群读书人,或诸生、或秀才,科试无望,就学着闲云野鹤的名士做派,自称山人。
可是真正的山人是王凤洲之类的名士,走到哪里都名动一时。那些自称的山人,其实就是清客。
不务正生理,或相面算命,巧舌如簧,骗取几十文钱饱肚。
或游走公卿之家,专帮富家子弟宿唱饮酒,以肥口养家。这些人也被称为狎客。这些人或能说,或能写,或能画,或能唱,或某乐器,都是有一技之长。
还有一类人,是少年浪荡子弟,仗着家里有点小钱,自己又习文会些才艺,便学着书上那些豪杰,浪迹逛荡,无所顾忌。
等到把家产祸害完了,就依附在官宦缙绅门下,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他们自称为清客,但苏州叫他们帮闲,诨号又叫篾片或老白鲞。”
舒友良问道:“篾片,老白鲞?什么意思?”
“都是帮衬的意思,真正富贵公子,有了他们的帮衬,才显得有滋有味。”
看到舒友良还不是很懂,皇甫檀继续解释道:“友良叔,你看啊,做竹器都是先有了篾片,那竹器才做得成文。
鲞鱼是海中贱品,但是跟其它各色肉菜一起烹煮,那味道就十分鲜美,吃起来就津津有味了。”
“原来如此,苏州人取这些诨号,还真是有意思。”
走到跟前,那位帮闲突然转过头来,看到皇甫檀,猛地一愣。 “浩举兄?”
“四敛兄!”
原来是故人啊。
这位四敛兄是皇甫檀的同窗,后来皇甫檀考上秀才,他考不上,仗着家里有点钱,就四处游荡,很快就成了帮闲篾片。
“四敛兄,你怎么在这里?”
“唉,一言难尽啊。”
海瑞目光一闪,不慌不忙地说道:“浩举,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好的老师。”
“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老师胡先生。”
寒暄几句,大家一起来到米酒巷,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饭店,点了几个菜,先上了米饭。
刚上饭菜,四敛兄就说了声告罪,端着碗呼呼地干了起来,足足干了两碗饭,打了个饱嗝,这才放下碗来,又喝了半碗茶,这才面有生色。
皇甫檀等他缓过劲来,问道:“四敛兄,你到底怎么了?”
“唉,江苏巡抚海瑞海刚峰上任了,你们知道吗?”
众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事满天下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知道,怎么了?”
“海公出任江苏巡抚,风声刚从京师传来,东南各地官宦缙绅人家,就严厉约束子弟,不得四处浪荡。在下是靠帮闲吃饭的,这些公子哥不浪荡,兄弟我只能喝西北风了。
熬了个把月,实在熬不住。又听说海公巡抚江苏是真事,不是谣言。他在江苏也不会只待一月两月,这样下去,我早晚得饿死。
于是便四处打听,寻个去处好谋个生计。有人介绍,上海青浦那边,工厂林立,正缺人手。不管青壮妇孺,只要能干活,都能找到事做。
尤其是工匠账房,最是吃香。兄弟我虽然不懂工匠手艺,但我能写会算,去了那边也能谋到一份肥差,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皇甫檀欣然说道:“这是好事啊,是不是缺少盘缠?四敛兄,我这里还有些钱财。”
四敛兄摇了摇头:“浩举兄的好意,我心领了。盘缠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有人拦住,不让我们去上海。”
众人面面相觑,皇甫檀出声问道:“啊,还有人不让你们去上海谋活路?”
“是啊。”
海瑞在旁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小兄弟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些。”
“是啊四敛兄,你给说说。我在外晃荡几年,少有回家,不想这边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有人做起拦路虎。”
“此事说来也好笑。此前各地豪右大户,家里有良田无数,谁想租他们的田,想做他们的佃户,还要挑三拣四。
嘉靖四十一年以来,上海开埠,纱厂、棉布厂、丝茧厂、绸布厂,比比皆是。那边给的工钱高,为了招揽人去做工,还修了房舍住所,免费给工人们居住。
还办了医馆卫生所,学堂公学,商铺供销社,吃的穿的卖得都比外面便宜。孩子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
众人静静地听着,海瑞眉头微微皱起。
“这么好的条件,谁都想去。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东南无地的百姓都跑了去,后来家里有地的只要有富余人手的,也跑了去。
这几年,呼啦啦就跑了十几万人过去,还都是青壮,东南各地豪右大户们猛然发现,自家的佃户跑了不少,田地没人种了。
开始时他们还不当回事。结果这两年上海那边不仅工厂大兴,商铺、转运社、银行、海运社,各种商行公司都在拼命地招人。
人越涌过去,人家生意越好,生意越好,越需要人手。
这两年苏州、湖州、松江、常州等府县的大户们都在骂娘,于是就跟官府报案,说佃户逃跑,反正就是捏造各种罪名借口,叫官府派衙役在要道关隘上拦人。”
海瑞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豪右大户,哪个不是一堆做官的亲朋好友,当地官府不敢得罪,于是派出衙役。豪右大户担心官府办事不力,干脆派得力管事,带着健仆家丁,混在徭役里,四处拦截去上海的人丁。
不管是不是他家的佃户,反正不准去上海,只能回原籍。我在华亭县被拦,只好折回苏州,想着先去镇江,或去太仓,从那边顺江去上海。”
海瑞问道:“肆意拦阻百姓去谋活路,这些大户还真是胆大妄为!”
“人家胆子就是大。听说此事是华亭徐府带头,有这位前内阁首辅坐镇,他们胆子能不大吗?”
“华亭徐府?真是他们带头?”
“人家是三吴第一世家,徐相国更是东南缙绅领袖。此事当然是徐府带头做,他们府上的田地最多,佃户不足,他们受影响最大。”
皇甫檀看了看海瑞,咽了咽口水。
这事可不敢乱说。
“四敛兄,你可有亲眼所见?”
“徐府二公子四下勾连,还自封为苏常松防堵总提调,居中调度,这事去苏州街面上随便打听就知道。
我去华亭被赶了回来,亲眼看到徐家三公子带着一群家丁在那里坐镇指挥。
你们可以去浒墅关镇西土地庙看看,那里聚集了上千百姓,都是被从华亭等地赶回来,准备从太仓那边去上海。”
众人沉寂无声。
徐府这般德性,老爷,我们还要不要去拜访他,给他最后的体面?
舒友良看着海瑞,欲言又止。
海瑞端起碗,开口道:“吃饭,吃完了我们去土地庙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