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胡宗美和宋药师对视一眼,继续互相介绍。
“在下是燕北都司指挥部参谋处二级参谋官。”
“在下是飞熊军甲寅团统领。现在我们团是燕北都司所辖滦河左师前卫团。”
胡宗美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宋药师,五官俊朗,就是皮肤有点黑。红底肩章上两条黄横线,缀着两颗四角星。
宣武校尉。
比自己一条横线缀着三颗三角星的忠武副尉要高出两阶。
这个宋药师,长得比自己帅,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军阶还比自己还要高,还是一团之长。
是故意来我面前炫耀的吗?
想到他说自己隶属飞熊军,胡宗美心里有数了。
“在下就读于国子监,后参加隆庆三年招录考试卓优,入兵部观政,被举荐入西山军官学院就读三个月,被分到这里来了。”
听到胡宗美坦荡地自报来路,宋药师也不藏着掖着。
“在下就读于龙华书院,也就是现在的龙华公学。嘉靖四十五年投至汤克宽将军麾下,一直在东南清剿山贼海盗余孽。
隆庆元年被举荐入读西山军官学院步兵科,隆庆二年回到飞熊军。”
胡宗美说道:“听闻飞熊军是戚帅编练剿倭主力军之一,里面人才济济,名将辈出。”
“哈哈,子契兄说得没错。戚帅最先以义乌矿工编练新兵。后来胡公主持东南剿倭,扩编新军,在东南、两淮、山东遍招青壮入伍。
当时我们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有四五百学子陆续入伍。后来戚帅与胡公被皇上北调,在京营编练九边边军。
东南剿倭主力军分别被编为龙骧、虎贲、飞熊三军。龙骧、虎贲被北调,充入九边。飞熊一直在东南,从福建打到江西,又从江西打到广东。
隆庆二年,又扩编出豹韬、鹰扬两军,其中鹰扬和飞熊军被北调,豹韬军跟着汤将军去了湖广。”
胡宗美眼睛里抑不住仰慕之情,问道:“揭谛兄在飞熊军历练多年,肯定立下赫赫战功。”
宋药师爽朗地一笑,“我是运气好。先是给汤将军做了一年亲兵副官,而后单独领兵,在福建江西剿贼时,诛杀过十几名匪首,攻破过四处山寨,立下过微薄军功。
终究还是占了读过书的好处,被一路举荐,最后进了西山学院学习。子契兄,我看你对史书上所载的兵家之言,很有研究啊。”
胡宗美也爽朗地一笑:“我从小就好读兵书、史书和地理志。家里叫我治经义,备科举,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只考了个举人,能应付就是了。
进士是万万不能再考了,打死也考不上,于是只好去读国子监。”
宋药师感同身受,“在下自小爱读杂书,好舞枪弄棒。四书五经,看到就脑壳痛。幸好两位兄长,一位考了举人,出仕做官。一位考了秀才,帮着家里料理家业。
家严也就懒得管我,任由我翻江倒海了。”
说到这里,宋药师说道:“在下吴县商籍。”
胡宗美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徽州,有点钱的都是商籍。我们一大家族,有的读书考功名;有的经商养活众人。
正好家父是商贾,自小在外奔波经商,供养家人和族人。”
宋药师一脸的释然,“难怪我们能一见如故。幸好现在朝廷开明,我们这些商户子弟,多了些出路。要是国朝前期,你我现在只能做商贾。”
没错,太祖洪武帝的祖制是固化一切,包括各阶级。种地的世世代代当农民;做生意的世世代代为商贾.
而且重农抑商,民籍贵,商籍贱,平时不准穿绫罗绸缎,子孙不能科试。
只是国朝中期后,尤其是嘉靖朝之后,这些祖制陋规被废除,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也有许多默许的漏洞供大家来钻。
两人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从前汉聊到了前唐,聊到南北朝昙花一现的甲骑具装,又到玄甲骑兵,再到恒罗斯之战,最后聊到步兵打骑兵,完全被宋人给带偏了。
旁边的人看到两人侃侃而谈,惺惺相惜,差点就情不自禁,都自觉地散到一边去。
戚继光带着卫队从旁边疾驰而过。
因为没有打出帅旗,只是便装轻骑而行,旁人都不知道,也没有惊动到沿途各军。
戚继光无意间瞥了一眼,看到并肩而行,聊得眉飞色舞的胡宗美和宋药师两人,有些惊讶。
这两位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
手下有一堆的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对于戚继光来说压力不大。他处理这些事情一向手段很灵活。
不过让他很欣慰的是这些皇亲国戚和勋贵子弟,遇到事是真敢上。
这就足够了!
不敢真上的,他们也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现在这个军功不好混,一旦被御马监和锦衣卫的人密报到皇上御前,偷鸡不成蚀把米。
新朝新气象,新朝的皇亲国戚、勋贵子弟都跟以前的不一样。
戚继光带着卫队悄悄地走远,宋药师在副官的再三催促下,也跟胡宗美拱手告辞。
他去师部开会领任务,回团部路过这里,无意间听到两句,忍不住停下闲聊起来,一聊居然大半个小时。
宋药师带着副官和卫兵,策马回到团部,召集副统领、团主参谋官、各营营正,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开了一个会。
“我们团的位置,左边西辽河右师左卫团,右边是泰宁师左团。前面是滦河右师后卫团,后面是滦河左师左卫团。
主参谋官,告知轮值参谋,每天三次派遣通讯官向前后左右四友部取得联系,交换口令。副统领,日夜部署的侦察队,注意及时更换口令,避免与四方友部发生误会,同时防止奸细潜入。”
一位营正忍不住问道:“统领,我们现在的任务和目标还不明确吗?”
宋药师说道:“我们全军的任务都知道,西进去打博迪达喇、布延等人组成的叛逆联盟。至于到时具体打谁,神仙才知道。
可能是博迪达喇部,也可能是布延部,又或许是打儿罕剌布台吉、沙星台吉和兀思里台吉其中一部。
初步判断,我们还需要五天以上,才有可能与叛军接敌。”
丙兔受封为大明顺义侯,成为大明承认的蒙古右翼大汗。博迪达喇、布延等人打出旗号,自立为汗,不仅不认丙兔,还发兵攻打他。
不承认大明的封侯,不认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反叛。博迪达喇、布延等人的联盟军,就是叛军,没毛病!
“还要等五天啊!”
有人哀嚎道。
“大家不要放松警惕。草原苍茫无边,叛军细作和袭扰队,可能会随时随地钻出来。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越是这个时候,越容易出岔子!”
宋药师凶狠地看了部下一眼,“要是有人疏忽大意,让我们飞熊甲寅团成了全军的笑话,老子就把他扒光了衣服,绑在炮车上,让他好好亮亮下相,让全军将士都知道你有几两几寸!让你在全军面前丢人现眼!”
太狠毒了!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齐声应道:“请统领放心,我们一定会多加上心。”
戚继光回到指挥部,忙完正事,正好副将兼老部下陈武找他。
两人一起用餐。
“剑锋,你猜我刚才看到哪两人了。”
陈武是江西浮梁人,武进士出身,剑术高手,戚继光练义乌新军时,请了陈武来当总教官,专教刀剑搏杀之术。
后来戚继光北调编练京营九边新军,陈武也跟着北上当总教官。
“谁?我可猜不出。光步军有一半的人都是你我教出来的,我上哪猜去?”陈武啃着面饼,喝着热肉汤,摇着头。
戚继光一口下去,把面饼咬掉了三分之一,嘴巴咀嚼着,也不卖关子了。
“胡宗美胡子契。”
陈武愣了一下,“梅林公的那位族弟?”
“就是他。还有一位,你肯定大吃一惊。”
“我还大吃一口!”陈武狠狠一口,把剩下的面饼全部咬进嘴里,“说吧丰宁侯,是谁?”
“宋药师宋揭谛。”
陈武张着嘴巴,忘记咀嚼了。
“十六岁跟着汤克宽杀敌,火器玩得贼溜的那个小秀才?”
“就是他。”
“人家可是贵妃的三哥,国舅爷啊!现在还是团统领?”
“还是团统领。老陈,宋药师是宋贵妃三哥之事,只有你我寥寥数人知道,千万不要说出去。”
“呵呵,不用我说,都司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种消息传得最快。啧啧,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西进大军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我觉得是好事。至少他们敢来,就是知道有危险,敢担当。畏惧危险的,不敢有担当的,他们不来,也省的我们麻烦。”
“不是他们醒目,是我们皇上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真被他知道皇亲国戚、勋贵子弟跑到前线,拿将士们的性命来混军功,你看皇上怎么收拾他们。
现在争功劳的机会很多,何必吊死在我们这棵树上呢?”
陈武双手端着木碗,咕咚咕咚把满满一碗肉汤全部喝完,用箭袖抹了一下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忍不住嘀咕着:“你说宋国丈这是怎么取名字的?宋菩提、宋金刚、宋药师。要是再生一位男丁,岂不是要叫宋如来?”
戚继光笑着说道:“你这嘴巴啊。我听揭谛说起过,他祖母和母亲非常信佛,所以他们四兄妹的名字都与佛有关系。”
陈武说道:“你一说我还想起这小子。这小子最初长得白面俊朗,跟潘安宋玉似的。可是打起仗确实骁勇剽悍。
记得那时你被调来蓟辽镇,我还留在福建清剿倭贼余孽。漳州诏安甲洲寨。他光溜溜只穿了犊鼻,为了在月光下不被发现,他在泥潭里滚了好几个圈。
然后叼着弯刀,手脚并用,攀上了甲洲寨寨墙,杀了五六个倭贼,打开了寨门,立下首功。
在附近的俞大猷、李超、陈璘等人,听说后都忍不住跑过来,看看这位白面狠人长什么模样。
有学识、敢拼命,现在又成了国舅爷,丰宁侯,这小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戚继光放下木碗,看着夕阳下染成橘红色的草原,炊烟袅袅升起,若隐若现地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
“老陈,皇上即位,风起云涌,大明未来是一片光明,我们却越来越老。”
陈武腾地站起来,把手里的木碗一甩,“老了吗?我可不服老!”
他反手一抽,把放在旁边的长剑拔了出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人行如龙,剑舞如电。时而凌冽雄威,如虎落地;时而迅猛奔放,如鹰扑天。剑尖袒露,刀锋飞翻,在夕阳下闪着红光,这红光随着风拂过万里疆土,伴随着围观者越来越高亢的吟诗声。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宋药师也看到艳红的夕阳。
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在。
宋药师忍不住想起家乡吴县,太湖的夕阳也是那么美。
好几年没有回去了,家乡的一切还如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