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西苑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
这是朱翊钧觉得最惬意的地方。
这是他的地盘,他做主。
在这里,他可以与赵贞吉和徐渭畅所欲言,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如何建立一家合格的大明央企,如何抢夺市场,获得更多的利润;如何扶植上游,确保货源,实现双赢。
又如何通过财务和人事制度去监管这些大明央企,让分布在各地的信托经理人,在框架和规则里充分发挥主动能动性。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开始对大明的经济和财税制度评头论足。
话说当年,谁还不是一个键政客。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键政客,必须自学很多东西,否则在网上喷口水你都喷不过对方。
“而今的京师,发展非常不平衡。文武百官、勋贵外戚、京营团兵、普通百姓,差不多有军民百万。大部分不事劳作,全靠漕运和少部分海运,从东南等地运输钱粮,以及全国各地的各种物资。
还有北边九边中的辽东镇、蓟州镇和宣府镇,二十几万将士,也需要从南边运输钱粮供给养活。”
朱翊钧站在一张圆桌上首,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
一转头,看到一位黑瘦干巴老头,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衫袍,头上包着一块布巾,脚蹬一双京城老布鞋,上面满是泥巴尘土,恍如一位老农,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先生是?”
朱翊钧拱手问道,很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的统筹处衙门,背靠西苑,有禁军守护,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来的。
“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拜见裕王世子殿下。”
朱翊钧愣住。
你就是海瑞?!
你不是在刑部吗?怎么调去户部了?
朱翊钧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阶和高拱,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吃过几次亏后,能猜得出几次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来自何处,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命脉在哪里。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不动声色地把海瑞从刑部挪到户部,还都在浙江清吏司。
真看得起我。
朱翊钧也知道海瑞为什么能进来。
他坚持公道正义,力主严惩徐阶表弟和表侄,顾家父子,震惊了朝野和京师,也把海青天这块招牌搽得金光闪闪。
今天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来统筹处拜访,洽谈“业务”。
一是名正言顺。
二是慑于他的赫赫威名。
海青天啊,你还担心他跑进来搞破坏?
加上这里与西苑还隔着一道墙,不属于禁内,自然被禁军放了进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啊,快请,快请!”朱翊钧连忙招呼道。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啊!
两人起身,前后拱手与海瑞打招呼。
“大洲先生,你是前辈,学生见礼了。”
“文长先生,我们在浙江打过交道,老熟人了,不必多礼了吧。胡部堂最近可好?”
看到海瑞和风暖日地打着招呼,朱翊钧有点诧异。
海瑞虽然长得不像黄智忠,可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一根筋,不近人情啊。
“世子殿下,刚才臣在门外冒昧地听到几句,世子指点京师所谓发展不平衡,满腹锦绣。臣正好调到户部,跟钱粮民生搭上了关系,想听听世子的教诲,还请不吝指教。”
“海主事客气了。”朱翊钧挥挥手说道,“我正好与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在闲聊,既然刚峰先生有兴趣,那就一起聊聊。”
“谢世子。”
朱翊钧的态度也让海瑞暗地里吃了一惊。
九岁的孩童,不仅言之有物,还落落大方,豁达率真,跟阴鹫的皇上,懦弱的裕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坐下来,朱翊钧扫了三人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刚才说到京师百万军民,绝大多数依仗南方的钱粮供给。这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依赖性。百万军民吃喝拉撒,全靠东南。东南打个喷嚏,或者运河稍微堵一堵,京师就要伤风得病。”
海瑞目光一闪,开口提问:“莫非世子殿下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
朱翊钧是隔代天子,这一点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
刚才那番话,让海瑞听出些预兆来。
要是世子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那他即位后就可能着手去办。
但是迁都在海瑞看来,对于现在的大明以及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刚峰先生,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在指出京师发展的弱点,绝无迁都的意思。再说真要是迁都南京,九边就更守不住了。”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眼睛一亮。
海瑞是客人,性格又坦直少忌讳,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为何说迁都南京,九边就更难守住了?”
“我朝二祖,奠定了大明如今的基础,列宗大致是在这基础上缝缝补补。洪熙年间,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仁宗皇帝有了迁都南京的意图,幸好不久后即位的宣宗皇帝坚持留在北京。
只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没有了斗志。宣德年间放弃开平卫,加上永乐末年放弃的大宁等卫,我朝防御北虏的防线退至九边。京畿的防线也被收缩至宣府、蓟州、辽东一线。”
后来又出现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北边的形势更加危险急迫。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鞑靼兵锋直抵京师安定门。
艰难至此,皇爷爷也不敢轻言南迁,为何?”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腰杆一挺,忍不住坐直。
“我大明以天子守国门。大明天子在北京,勋贵外戚在北京,文武百官在北京,这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囤积于九边,扼守边关,拱卫神州中原的安宁。
从这点而言,我大明无愧于历朝历代得国最正!”
“大善!”海瑞抚掌大声赞叹。
赵贞吉和徐渭也连连称赞。
好,看来自己的这番话有效果。
自己当然知道明朝天子守国门是无奈之举,可文宣,你就得这么说。
海瑞现在是同战对象,就得上文宣手段。
朱翊钧继续说道:“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天下有识之士能知道,可大多数普通百姓愚钝,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
他们不清楚九边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钱粮,大部分被北运至京师,至九边,被权贵,被大头兵给吃完了。
肯定会在心里骂娘。”
三人继续点头。
他们心里多有体会,尤其是东南地方,从百姓到士绅,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形成了一种默契和想法。
朝廷是我们供养的,九边边军也是我们供养的,那大明上下就得听我的!
尤其是世家官绅们,他们会在心里想,老子缴纳了那么钱粮,挖挖矿,搞点买卖,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缴税,有没有天理啊!
朱翊钧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经济发展,总是有来有往。京畿只进不出,海量的粮食和银子流进了京师,造成了畸形繁荣。
遍数京师的商铺,全国各地的货品,比比皆是。可是有几样是京畿北直隶产出的?京师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一是人牙子,买卖人口,为奴为仆,介绍管事健妇,伺候官宦富贵人家。
二是酒楼勾栏和赌坊。一到晚上,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天下无数的财富流进京师,然后被这些人吃掉喝掉玩掉,有一点利国益民之处吗?
没有!”
“说得太好了!”
海瑞激动地一拍桌子,高声叫道。
“世子殿下深明大义,洞悉民生,实在是大明之福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刚峰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请稍安勿躁,听我继续说下去。”
海青天,后面的话你要是听得不爽,可不要再拍桌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