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杭州城,原内廷杭州织造衙门,现在的东南粮饷统筹处杭州行办。
前堂大厅。
杨金水一身青袍便服,挽着一个发髻,很随和地坐在上首,下面是兴瑞祥为首的东南十几家大丝绸商号的掌柜的。
众人齐声恭维道:“杨会办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今年卖给西洋人的丝绸,足足上涨了三成,大家都跟着获利。”
“是啊,杨会办在前面带头,我们在跟着吃肉,以后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惜。”
奉承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要钱似地向杨金水飘来。
他面带微笑,似乎在享受众人的恭维,心里却在冷笑。
一群混账子!
当初拉你们统一价格,一个个心眼比喇叭花还要多。
现在赚到钱了,就好话连篇。
当初我被人设计落难时,你们的嘴脸,我可是都记在心里。
杨金水摆摆手,众人慢慢地停住了声音。
“此事与我无关,是裕王世子殿下,授予我锦囊妙计。”
众掌柜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静了一会,兴瑞祥掌柜凑趣地拱手问道:“杨会办,请问是什么锦囊妙计?”
杨金水笑了笑,反倒不急了。
端起旁边桌子上的茶水,轻轻喝了两口,放下后在众人期盼下才继续说道。
“杨某当初离京时,向世子殿下辞行。世子问我,商战最要紧的是什么?杨某答道,是找到对方的需求,才能卖东西给对方;找到对方的痛点,才能把东西卖个好价格。”
众人纷纷点头。
这位杨金水,虽然是残缺之人,可是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当初任杭州织造时,单枪匹马入杭州,短短三年就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东南最大的丝绸商。
可惜,一场党争把他给坑进去了。
“殿下点点头,非常赞同杨某的说法。又问道,西洋人商人的需求是丝绸,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杨某摇头,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众掌柜纷纷在心里揣测。
西洋人的痛点?
缺银子?
好像不缺,听说他们老家有金山银海。别的不说,他们贩货去东倭一趟,能从那里筹得大量白银。
路途遥远?
再远也无妨,只要通海路,对于这些爱财如命,不辞万里的西洋商人来说,都不叫事。
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
杨金水淡淡一笑,揭开谜底:“世子见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点拨了我一个字,风!”
众人一听,有聪慧的若有所悟,但短时间没有悟透。
平庸者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杨某当时也不知世子说的什么意思。坐漕船南下时,某一日我看到船夫扬帆划桨,突然间就悟到了。世子英明,西洋商人最大的痛点就是风。”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掌柜拱手道:“杨会办,还请为我们解惑。”
“诸位,你们都知道西洋商人与我大明相隔万里,一路上通的都是海路,需要扬帆泛舟。扬帆,自然需要风。顺风,就走得快;逆风,就走得慢;无风,就动弹不得。
杨某到了江南,找了十几位海上老船夫询问,得知西洋商人行舟万里,一路上风向多变。他们经历多年,总结出一套方法。
天竺以南大洋,三月份到九月份,多吹西南风,十二月到次年二月,多吹东北风;我大明南海,五月到到八月,多吹西南风,十月到次年三月,多吹东北风。
一般情况下,西洋商人来我大明,一般是在四、五、六月,就南风;启程回乡,一般是在十、十一、十二月,就北风。”
杨金水说到这里,有聪慧的掌柜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杨会办果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不要搞错了,是世子殿下提点咱家的。”
“对,对,是裕王世子殿下,天资颖异,学问过人。”
“老潘,到底是个意思?杨会办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一时没转过弯来的掌柜,急着追问。
“这还不明白。这些西洋商人四五月份就着南风来我大明,给我们下采办预订单子,然后装一船我天朝的货物,去东倭转一圈,狠赚一笔。回来后等着我们筹集好预订的丝绸,装上船,赶在十月份就北风回去。
杨会办暗地里会合我们,拖着筹货,一直拖到八月份,西洋人急了。再拖下去,耽误他们十月份趁着北风启程回乡。
我也听人说过,十月份后的北风不大,变化极快,最顺风便利的就那么一段日子。要是错过,西洋商人就得耽误一年。”
杨金水接了一句,“没错。除了我大明南海的路程,他们还得考虑天竺以南大洋的路程。要是十月份不及时启程,一两个月后到了天竺南大洋,还是赶不上顺风。还得耽误一年的生意。”
其他掌柜的都明白了。
“耽误一年的生意?那损失大了。不如咬咬牙,接受我们涨价三成的要求。反正只要把丝绸顺利运回他们老家,还是血赚啊。”
“对,对,这就是杨会办说的,西洋商人的痛点。”
杨金水又强调了一句:“错了,这个痛点说法是裕王世子殿下,传授给杨会办的秘诀!”
等到掌柜们情绪兴奋地议论了一番,杨金水咳嗽几声,大厅里的声音慢慢地变低。
“这一回杨某拉着诸位一起发财,知道为什么吗?”
杨金水的话让众掌柜面面相觑,不少敏感的掌柜心头一动,莫非又是老一套,赚了钱开始要报效了?
“是杨会办义薄云天!”
“杨会办体恤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众掌柜嘴里敷衍着。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敢放话给胡部堂,给数万东南剿倭将士筹集粮饷,底气是什么?诸位知道吗?”
看着众人或不明白,或装不明白的神情,杨金水心里冷笑几声。
“底气就是皇上谕旨恩赐的海商专营权。大明境内,所有跟海外商人的往来通商,都必须拿到海商专营牌照。而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是奉诏审核发放海商专营牌照。”
杨金水话一落音,大厅里一片哗然。
什么!我们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人批准?
有没有王法?
哦,皇上的话就是王法。
有掌柜愤然地说道:“杨会办,这样不合规矩吧。”
杨金水森然地问道:“什么是规矩?在大明,皇上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王法!”
“杨会办,你们这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
“合法缴税,就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哪个民?杭州城,东南各州县的普通老百姓,还是你们背后的那些大世家?”
“杨会办,这样做,会引起东南动荡?”
“呵呵,东南动荡,说得多好听啊。不就是威胁朝廷,又起倭患吗?真以为朝廷和皇上不知道,东南的倭患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今日不同往日。胡兵部麾下数万精兵,已经剿了浙江的倭患,正在剿除福建倭患。
有人敢闹,胡兵部就敢杀!
到时候顺藤摸瓜,找到通倭的证据,我看某些人,有多少个脑袋够砍的!”
杨金水杀气腾腾的话在大厅里回响,震得众掌柜心惊胆战,久久不敢说话。
看到众人被震住,杨金水脸色一转,变得柔和,语气也转为亲切。
“其实拿到海商专营牌照,也很简单,只需要按照这上面的会计制度来做,把账目、库存厘清,再接受每半年一次的审计,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大钱了。”
“杨会办,真得吗?”有掌柜的心动了。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老人,是真是假,你们一看就知道。拿去看看,好好斟酌。太太平平地赚钱多好,何必刀口舔血地赚钱呢?”
杨金水示意手下把一叠叠的章程拿出来,分给诸位掌柜,笑得格外慈眉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