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古怪的少年吹了一声口哨,尽力摆脱自己那肥大衣袖的牵绊,把手插进口袋里。
“那大哥哥,你是住在潘德拉的吗?”刘宣怯生生地问道。
“不错。只要不出远门,我就一直住在潘德拉,”少年说道,“我琢磨你今天晚上一定还需要找个地方睡觉,是不是孩子?”
“是啊,真的,自从我离开家乡以来,就没睡过安稳觉。”
“你别为这点小事心,”陌生男孩说道,“今儿晚上我就要去潘德拉,我知道有一位体面的老绅士也住在那儿,他会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一个钱也不收你的。只要是他认识的随便哪一位绅士介绍的,都行。他是不是认识我?喔,不。完全不认识。他肯定不认识我。”
陌生男孩微笑起来,似乎想暗示末了几句说的是反话,是说着玩的,他一边说,一边喝了啤酒。
“额那个最后一个问题,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你就叫我李月成吧.“
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太了,叫人实在是无法谢绝,尤其是紧跟着又来了那位老先生提出的保证,刘宣完全可以断言,他会毫不拖延地为刘宣提供一个舒适的位置。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损失的。”
于是在这种心理影响下,接下来的谈话进行得更为友好,更加推心置。刘宣从中了解到,这位叫李月成的朋友,乃是先前提到的那位老绅士的一个得意门生。
单看这个李月成的外貌和那穷酸邋遢的衣着,并不足以说明这个李月成口中的恩人替那些受他保护的人谋取到多少的福利。
不过,李月成本人的交际方式倒是相当轻浮油滑,进而又承认自己在一帮亲密朋友中有个更出名的绰号,叫“逮不着的机灵鬼”,刘宣得出结论,对方也许是由于天性浪荡不羁,早就把恩人在道德方面的训诫抛到脑后去了。
出于这种印象,刘宣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尽快取得那位老绅士的好感,要是机灵鬼大致上应了自己的猜测,果真无可救药的话,就一定要敬而远之。
由于李月成反对天黑以前进入潘德拉,当他们来到郊区时,已经接近晚间十一点。他们经过安琪尔大道到了圣约翰大道,又快步走过到沙德勒街泉水戏院就到头的那条小街,通过伊克茅士街,走出下潘德拉贫民院旁边的小巷,再经过以前叫“绝境中的哈雷”的古迹,过小红花山,到了大红花山。
李月成吩咐刘宣一步也不要落下,自己飞一般朝前跑去。
“这城市可真是大啊?”
尽管刘宣一门心思盯住自己的向导,却仍然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往经过的街道两侧偷眼望去。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比这儿更为肮脏或者说更为破败的地方。
只见每一条街道非常狭窄,满地泥泞,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污浊的气味。各种的店铺倒是不少,仅有的商品好像只有一群群的孩子,那些孩子这么晚了居然还在门口爬进爬出,或者是在屋里哇哇大哭。在这个一片凄凉的地方,看起来景气一些的只有酒馆,一帮最各种族裔扯着嗓子,在酒馆里大吵大闹。一些黑洞洞的过道和院落从街上分岔而去,露出几处挤在一起的破烂房子,那些地方,喝得烂醉的男男实实在在是在污泥中打滚。有好几户的门口,不少凶相毕露的家伙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看就知道平时不是去什么好事的。
“这个李月成不会是把我卖给人贩子什么的吧?”
刘宣正在盘算是否现在就溜掉为妙,他俩已经到了山脚下。他的那位向导径直推开了胡同深处附近的一扇门,随即李月成抓住了刘宣的一条胳臂,拉着他进了走廊,又回身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
“喔,喂。”随着李月成的一声口哨,一个声音从下边传了过来。
李月成答道:“李子全赢。”
这看来是某种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者暗号什么的。走廊尽头的墙上闪出一团微弱的烛光,一个男人苍白的脑袋从一个旧厨房的楼梯栏杆缺口露了出来。
“你是两个人来的?”那个男子把蜡烛挪远一些,用一只手替眼睛挡住光,说道。“那一个是谁?”
“一个新伙伴。”说着李月成把刘宣推到前边,答道。
“哪儿来的?”
“大街上和我一样。老绅士他在不在楼上?”
“在,他正在查看那些钱包。上去吧。”随即蜡烛就缩了回去,很快那张脸就消失在黑暗中。
“跟我来小子。”
刘宣一只手摸索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同伴,高一脚低一步地登上又黑又破的楼梯,他的向导却上得轻松利落,眼见得他对这一路相当熟悉。他推开一间后室的门,拖着刘宣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的墙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日久,满是污垢,黑黝黝的。壁炉前边放着一张松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威士忌酒瓶,里边也插着一支蜡烛,还有两三个铝制的合金酒杯,几块炸鸡肉,一只碟子。火上架着的一口煎锅里煮着豌豆汤,一根绳子把锅绑在壁炉架上。
旁边一个枯瘦如柴的拉普拉塔打扮老头手拿烤叉,站在旁边,一大团乱蓬蓬的红头发掩住了他脸上那副令人恶心的凶相。他裹着一件油腻腻的法兰绒长大衣,脖子露在外边。看来他既要兼顾炉子上的煎锅,又要为一个衣架分心,衣架上挂着许多颜色各异的钱包。
几张用旧麻袋铺成的床在地板上一张挨一张排开。桌子周围坐了四五个比李月成小一些的孩子,一个个都摆出中年人的架式,一边用锡纸吸着白色的粉末,一边狂饮着一瓶瓶威士忌酒。
“老板我回来了……”
李月成低声向这个老头嘀咕了几句。这帮孩子围了上去,跟着又一起把头转了过来,冲着刘宣嘻嘻直笑,那个老头也一样,一只手握着烤叉,转过头来。
“老板,就是他,”拉过刘宣后李月成说道,“我朋友刘宣。”
“好孩子,欢迎加入……”
老头子露出大牙笑了笑,直接握住刘宣的手,说自己希望有幸和他结为知己。一旁的半大孩子们一见这光景,也都端着酒瓶,围了过来,使劲和刘宣握手。尤其是他们之中那个替刘宣接包袱的小子,还极为热心地替他把帽子挂起来,另一位来得更是殷勤,竟把双手插进他的衣袋里,名其名曰是省去他睡觉时掏空腰包的麻烦,要不是老头的烤叉狠狠地落在这班热心小伙子的头上、肩膀上,这一番殷勤可说不准会献到哪儿去。
“见到你我们非常高兴,刘宣我非常非常高兴……”
老头说道,“李月成,把豌豆汤捞出来,拖一个桶到火炉边上,刘宣你坐啊。啊,我亲爱的,你是在看那些钱包吧,哦。这地方钱包可真不少,是不是?我们正在玩选一选,打算洗一下。就这么回事,是不是,没别的。哈哈哈!”
后边几句话引来一阵喝彩,快活老绅土的那班得意门生乐得大喊大叫。吆喝声中,他们开始吃饭。
刘宣吃了分得的一份,豌豆汤和面包,老头给他兑了一杯热乎乎的掺水威士忌,叫他喝下去,刘宣照办了。顿时,他感到头晕目眩感觉自已被人抱起来,放到麻袋床铺上,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上午,刘宣从酣然沉睡中醒来,天已经不早了。
此时屋子里没有别的人,那个老头正在用一口耳锅煮着早餐的咖啡。他匀匀缓缓地用铁匙搅动着咖啡,一边悠闲地打着口哨。
时不时地,伴随着只要楼下有响动,他便要停下来听一听,直待放心了,才又继续在悠闲的口哨伴奏下,像刚才一样搅拌咖啡。
刘宣已经醒了,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般说来,沉睡和清醒中间存在一种困盹恍惚的状态,眼睛半睁半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似醒非醒,在短短五分钟里梦见的东西比起五个晚上紧闭双眼,对一切浑然不觉中所梦见的还要多。在这种时候,人对于自己的内心活动理应十分明了,并且对于它的巨大威力形成某种模糊的意识,它一旦从躯壳的桎桔中挣脱出来便可以超脱尘世,不受时间的限制。
此时的刘宣恰好处于这么一种状态。他睡眼朦胧地望着老头,听他低声吹着口哨,连汤匙碰撞锅边的响声都能辨别。
咖啡煮好了,老头把锅放到炉台上,站在那里,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接着他转过身来望着刘宣,连续叫了践他的名字,见这人没回答,叫谁看了都会以为他还在睡觉。
见刘宣没搭话,老头心里彻底踏实了,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把门锁上。接着,刘宣感觉老头好像是从地板上某个暗处抽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打开盒盖,朝里边看去,眼睛里闪出了光彩。他拿过一张旧椅子疲惫地坐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只贵重的金表,上边的珠宝钻石亮光闪闪。
“啊哈。”
老头耸了耸肩,令人恶心地咧着嘴笑起来,显得脸都扭曲了。
“一群愚蠢的小白痴,一群愚蠢的小白痴啊。还真撑到底了。没有告诉执法者东西在哪儿。他们吗要供出来?那样做绞索不会松开,也不会晚一分钟拉上去,要忠诚。”
老头就这样那样叽哩咕噜地念叨着,随即他重新把那块金表放回原处,又接连从盒子里拿出至少半打别的东西,以同样的贪婪的眼神观赏着,刘宣看的真切那些东西是戒指、针、手镯,还有几样珠宝首饰质地考究,做工精细,刘宣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老头把这些小首饰收起来,又取出一个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之中的东西。那上边似乎刻了一些蝇头小字,老头把那个东西放在桌上,用手挡住光,专心致志看了半天。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只好放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喃喃地说:
“死刑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死人绝不会忏悔,死人也绝不会把可怕的事情公之于世的。啊,对于我们这一行也有好处。五个家伙挂成一串,都给绞死了,没有一个会留下来做线人,或者变成胆小鬼。”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直出神地望着前边,这时李月成却冒冒失失地上了楼,老头迅速把目光落到李月成脸上,那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正默默地盯着他。尽管目光的交汇只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是想像得到的最短促的一瞬间吧——老头却已经意识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
“你这混蛋,看什么看?”
老头啪地关上盒子,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切面包的刀,狂暴地跳了起来。他一个劲地打着哆嗦,连半睡半醒的刘宣都看得出那把刀在空中晃悠。
“我…我怎么了?”
“怎么啦?”老头说道,“你吗监视我?你怎么醒了?你看见什么了?说出来,小子。快——快!当心我一刀捅死你!”
“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月成颤抖着回答,“如果我打搅了您的话,非常抱歉,先生。”
“一个钟头以前,你没在这里偷听吧,说啊?”老头恶狠狠地瞪了李月成一眼。
“我发誓,老大。没有,绝对没有真的。”李月成回答。
“你说的是真话?”老头的样子变得更狰狞了,杀气腾腾地叫道。
“老板,我发誓,”李月成一本正经地答道,“先生,真不知道。”
“啐,啐,我亲爱的。”老头骤然恢复了常态,把切刀拿在手里晃了几下,放回桌子上,似乎想借此表明他拿起刀来不过是玩玩。
“亲爱的,我当然有数了,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你胆子不小,哈哈!胆子不小啊,李月成。”
说着老头嘻嘻一笑,小心地搓了搓手,眼睛却依然不很放心地朝那只盒子瞟了一眼。
“看来这是个盗窃团伙啊,唉我怎么这么倒霉。”一旁的刘宣踌躇了一下,索性继续装睡,不知道。
“先生,我什么也没看见。”吓得不轻的李月成一遍咽唾沫,一边诅咒发誓道。
“啊。”听到这话,那个老头的脸上顿时白了一大片。
“它们……它们都是我的,李月成,是我的一丁点财产。我上了岁数,全得靠它们哩。大家伙管我叫守财奴,我亲爱的——不就是个守财奴吗,就这么回事。”
对此刘宣心想,这个老家伙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他有那么多金表,却住在这么的地方。他又一想,老头对李月成和另外几个孩子挺喜欢,兴许花了不少钱。
但李月成只失恭敬敬地望了那个老头一眼,说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绝对都没看见。
“当然,我亲爱的,你绝对没看见的,”老头回答,“等一等,门边角落里有一壶水,你带过来,我给你弄个盆,你洗洗脸,亲爱的。”
李月成走到房间另一头,略一弯腰,把壶提了起来,这位刚洗完脸,又照着老头的意思,把装睡的刘宣给叫醒,把一切收拾停当。
这时一个精神焕发的小伙伴也一块儿回来了,就是昨天晚上刘宣看见抽烟的那个人。四个人坐下来共进早餐,桌子上有咖啡,还有一些热腾腾的面包卷和香肠。
“嗯,小伙子们。”吃饭过程中老头暗暗用眼睛盯住李月成,跟众人聊了起来,“亲爱的孩子们,今儿早上你们恐怕都在活,是吗?”
“可卖力了。”李月成回答。
“整个豁出去了。”另一个孩子又添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