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水来将挡,兵来土掩。
陈执安心中已经明白,这周家公子召他前来,并不是为了画像这般简单。
可他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无所谓惯了,心中也称不上什么忐忑惧怕。
他随着郑渊进了那房中。
房子不大,陈设却十分讲究,几张椅子几张桌子都是重阳木制成,散发着天然的香气,堂中北墙写了几笔大字——百工待兴。
不消多想,这里大约便是府衙工房的所在。
府衙六房中的工房主管府衙百工,整个黄门都是工房的下属。
除了黄门之外,工房还有田科、营造、水利三门。
放在普通的县衙里,工房不过是干劳苦活计的,可这是苏南府府衙,是苏吴州最繁华的所在,苏南府人口数百万之众,掌管一府百工营造水利,可想而知这工房的权利究竟有多大。
陈执安进了房中,就看到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面容消瘦,蓄着少许山羊胡的中年人。
陈执安自然知道此人就是工房长郑流,郑流平日里也曾来过画院视察,陈执安记得他的样貌。
除了郑流、周家公子之外,另外一人陈执安更是熟悉,便是黄门长官吴佩林。
此时陈执安走入房中,郑流、吴佩林、周修景都望向他。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向三人行礼:“画院小工见过郑大人、吴大人。”
“这少年就是画院的陈执安。”吴佩林年龄比起郑流还要大一些,已然五十几岁。
此时他神色平和,脸带笑容,和平日里前来画院训斥、下令的时候判若两人。
郑流点了点头,又对一旁的周公子说道:“看来我工房有些能人,竟然能够让周公子生起兴趣来。”
周修景穿着一身精致的绸缎长袍,袍上绣着金丝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翠绿的玉佩,那玉佩上篆刻着一朵奇异的花卉,看起来贵气不凡。
这位周公子听到郑流的话,转头笑着对这位工房长官说道:“我也是偶然才知道是画院小工的名讳,听说他以碳笔作画,为人画像不仅极快,又惟妙惟肖,再加上昨日有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黄门小工的运道来了,我好奇之下,才让大人传召此人,想仔细看看这般好运之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工房长与黄门长顿时起了兴趣。
郑流看着陈执安,有些好奇问道:“却不知周公子口中的运道是什么?”
陈执安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周修景笑着回答:“昨日里徐家小姐徐溪月绣球招亲,这黄门小工便接到了绣球,不日就要入徐府为婿,也算是泥鳅翻身,虽然免不了一身泥泞,却也得见天日了。”
工房长官顿时一愣,旋即大笑开来。
周家公子周修景几次三番向徐家小姐徐溪月表露心意之事,苏南府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们大多知晓。
只可惜那徐家小姐是个傲气的,如同周公子这样的人物对她表露心迹,她却不管不顾,反而想出绣球招亲这般的荒唐主意。
这周修景自然不可能跑去西庆街上抢绣球,也绝不可能舍弃周家公子的身份,入徐家为赘婿,大概因此才便宜了这画院小工。
黄门长眼珠一转,也自然想明白了周修景为何要召陈执安前来衙门工房。
这周修景早就将徐溪月甚至整座徐家都视为囊中之物,现在却被这卑微的画院小工摘了桃子,又如何能不气?
“这是出气来了?”
黄门长心中一笑,道:“这徐家小姐可真是荒唐,以她震动苏南府的容貌,以她徐府丰厚的家资,想找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竟找了这么一个黄门小工?”
郑流听闻此言,自然明白自己手下吴佩林心中打了结交这位你家公子的主意。
于是他也顺势说道:“徐家老爷重病缠身,无力打理徐家的药材生意,膝下又无男嗣,只能让那徐家小姐打理府中的生意。
所以招婿招一个平常的、甚至无能的才好,若是招了个有才的,只怕往后这徐家就不姓徐了。
周公子倒是不必伤神,你公子的才学、武艺,往后必有良配。”
“这两个老儿。”陈执安心中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意外。
他自然看出他的顶头上司黄门长官在巴结这位周家公子,这倒是并不意外。
黄门长总管黄门,但在衙门工房里不过是干活的,虽然油水颇丰,但也称不上什么达官贵人。
可郑流这位一府工房长官虽然没有品级,但是权力极大,等同于后世一座省会的水务、住建、自然资源等等各大实权部门的领头人。
周家虽然是苏南府大族,可是在如今的大虞,商贾大族的分量比起士族门阀,比起衙门官府却轻了不知多少。
一府工房长官不至于这般讨好一位商贾公子。
除非这周家族中还有人在朝中做官。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沉默不语。
周修景轻笑一声,摇头说道:“徐家小姐是真正的名门小姐,她又不同于寻常待字闺中的女子,她曾在栖霞山上修炼武艺,有【神蕴】修为,在这般背景下也算个奇才,又能撑起偌大的徐府家业,并非是你这黄门小工能够高攀。”
“不如这样,我给你银两,你眼前这黄门吴佩林吴大人想来也会给我三分面子,今日之后,你也许可以做那黄门画院主工,每月领上三吊钱的俸银。
你且放心,我给你的银两也足够你生活富足,安享余生,连带着你那没有功名的父亲,都能过上好日子……”
周修景徐徐开口,语气中透露着些自信与……盛气凌人:“而你只需回绝徐府……便是。”
一旁的黄门长吴佩林闻言,也转过头来,脸上的神色逐渐肃然,终于变作往日里那位严苛的黄门长官。
他眯着眼睛看着陈执安,道:“我自然会给周公子脸面,徐家这样的高门大族,也并非你这寻常小工能够高攀,便是强去了,还要多番遭受徐家大大小小百余口人的冷眼,就我所知,你是陈家独子,你去当了赘婿,就是给你陈家绝后……更何况,就算入了徐家的府门,豪门大户自然与你这寻常小儿犯冲,若是染上了什么邪病,还不知能活上多久。
以我看……周家公子愿意给你银两,你拿着就是,何必去淌那一番浑水。”
工房长官并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杯盏,自顾自喝了一口茶。
一缕茶香飘散开来,并不张扬,却在空气中流淌,馥郁芬芳,清雅宜人。
可他喝茶时,目光却仍然落在陈执安身上,带着**裸的审视。
陈执安终于抬起头来,他目光巡梭,自上头三人身上扫过。
郑流有些意外,这黄门小工竟然没有多少紧张之色。
吴佩林却一皱眉头,正要出声呵斥,却听陈执安终于开口……
“周公子,若我不愿意收公子的银两,不愿意收每月三吊钱的俸银,就想入徐府为婿,却不知周公子会如何待我?”
周修景同样仔细看着陈执安,他大约是不曾想过陈执安会有此一问,一时之间没有压住神色,白皙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他转头看向郑流。
这位工房长官对他笑道:“周公子是我郑流座上宾,我请公子前来饮茶,公子赏脸到此,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在意我与黄门长。”
一旁的吴佩林也忙不迭的点头。
“大府成婚,向来有颇多讲究、颇多礼仪,哪怕一切从简,只怕也要耽搁月余。”
周修景拿起桌上的杯盏,轻轻吹了吹:“世上有许多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月余时间,二者皆可发生。
绣球之事可以挽回,可若是生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比如你又像两年前那般落水,又比如西蓬莱的悍匪入了城,恰好撞到了你……这些事都是不可挽回的事,真就发生了只怕你又要追悔莫及。”
此时已然是亥时,天早已经黑了,乌云里隐隐绰绰有个月亮。
月亮的光透在云上,有些黑有些白,竟像是一张狰狞的脸。
明明是春日时节,一阵风吹入堂中,就如穿心之箭,让陈执安觉得有些分外的冷。
“他想杀人。”
陈执安在心中这般想着。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郑流依然在喝茶,吴佩林阴鸷的眼神与他的眼神碰撞,而那位周家的公子周修景,神色淡然从容,透露出一股高高在上来。
就好像……他陈执安是地上的蚂蚁,而这位周家公子是路过的人。
路过的人低头逗弄蚂蚁。
如果他不愿逗弄了,只需踩上一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真是无妄之灾。”陈执安心中骂了一声。
恰在此时,他隐约感觉到那【天上玉京图】中的昆仑泽里,昨夜种下的生姜从其中的氤氲中长了出来,异香扑鼻,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