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个空档,王瑾又命人搬来案几、再上茶点,让这父女二人可以一同休息片刻。
朱予焕坐在椅子上,看着遍野的牛羊,在心里点了点数,道:“除却赏赐军官的,焕焕想将爹爹赏赐的一部分牛羊留给会州等地的百姓,这数量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让他们过冬。”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会这么说,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这些牛羊牲口有不少可能都来自于被兀良哈侵扰的县卫,说是战利品,倒不如说是夺回原本就属于百姓的东西,与其让朝廷出赈灾赈贫的钱,让各级官员或多或少的层层盘剥,何如让人将这些牛羊送到各地百姓手中。
思忖片刻,朱瞻基对王瑾道:“一路赶牛放羊多有不便,让人简要清点一番,除了部分辎重,这些牲口、驼马和牛羊留下大部分,分给当地受到劫掠的百姓,这件事要好好办,奏章及时呈递入京,朕会让内阁留心。”
“奴婢这就去吩咐。”
朱瞻基和朱予焕父女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朱予焕犹豫片刻,还是趁着朱瞻基心情不错的时候开口问道:“爹爹,当真不去互市的地方瞧瞧吗?或是派遣中官前去,这样也能给阿鲁台一丝希望,好卖力为我们做事……”
朱瞻基看她面露希冀,开口问道:“焕焕,你觉得兀良哈、鞑靼、瓦剌,这些蛮人为何频频南下?”
朱予焕也不犹豫,果断回答道:“北虏劫掠百姓家产,是为了钱。”
既然如此,给他们一个能够换取金钱粮食的渠道,争取做到相安无事、边境稳定,积蓄力量之后再攻克对方,这样难道不好吗?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这些人空有蛮力而无谋略,南下无非是为了钱财粮食等……你看兀良哈的人,自大宁到会州,可曾有考虑过占据一城、安抚或屠杀其中的百姓?这些被俘的兀良哈贼寇,他们走到哪里,就把劫掠来的东西带到哪里,只要抢到粮食就不会恋战,更不会考虑固守。”
朱予焕没想到朱瞻基会这么说,她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道:“爹爹的意思是,这些人虽然自称北元,但从来没有想过如元朝那般统治天下万民。”
“没错。”朱瞻基望向远处连绵不断而又朦胧模糊的山川,肯定道:“他们已经没有了祖先的豪情壮志,和山匪暴民无差,这样的蠢材成不了大气候,更无法撼动大明江山,依附归顺也好、骚扰入侵也罢,又有何可惧?”
朱予焕明白了朱瞻基的言外之意,心中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沁入切肤彻骨之寒。
如果她只是个公主,她或许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何须管处于自己之下的人?但她也是个普通人,更懂什么叫做生存、什么叫做尊严。
在朱瞻基、或者说大部分皇帝看来,这些骚扰边境的敌人考虑的仅仅是生存问题,而不是争夺国家的统治权。打不死、杀不灭的顽石,即使南下劫掠,在皇帝看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既然如此,何必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投入到一个注定不会有回报的项目之中?
打仗可以天下太平,放任这些不会入主中原的贼寇南下牧马也可以天下太平,自然是要选择一个让皇帝感觉最舒适的方式。
至于在这小打小闹之中死去的百姓、丢失的领土、湮灭的尊严等等,和国家名义上的延续、皇帝的盛世荣光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谓“帝王”,仁政爱民是表象,心术手段是皮毛,最重要的是冷酷。弃交趾也好、不看重互市也好,都出自同一个原因。
皇帝不是不懂,他是不想做。
朱予焕习惯性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她沉默良久,像是在思考朱瞻基的话。
但也只有朱予焕自己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想法——有一瞬间,朱予焕想抓起朱瞻基的衣领,告诉他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土木之变、夺门之变、江河日下、国将不国……
朱予焕望着广袤无垠的土地,看着那些一无所知、低头吃草的牛羊,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牛羊没有分别,只是牛羊什么都不知道,而她知道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是。当初看到农具的兴奋好像霎那间灰飞烟灭,朱予焕好像改变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直以来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那片阴云第一次距离她这么近,朱予焕从捉摸不透的黑暗之中分明看到了满满的尸骨,狰狞地冲她伸出了手。
朱予焕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没有乌云,是塞外独有的碧蓝高远,冷风拂过脸颊,她察觉到朱瞻基疑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开口道:“焕焕明白。”
自会州回转,花了约莫四日,大军驻扎在喜峰口内,朱瞻基派遣身边的人注意防守,以防这批贼寇还有其他同伙未曾被驱逐。守关指挥早就得知御驾亲临,因此奏报关内有猛虎,多次害人性命,这点小事本是没有上报的必要,指挥特意禀明无非是想找借口邀请朱瞻基亲自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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