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皇前朝有事耽搁了。饿了就先用些糕点。你皇祖母宫中的桂花糕,你自小就喜爱。”
皇后见了他,换上了笑脸。
今日正逢初一,是皇帝陪伴皇后的日子。
他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指,从香几的青玉盘中,捻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一面细细嚼着,一面对着皇后撒娇:“母后,剩下的桂花糕,我都带回府邸去。”
“你这孩子,难道还能少了你一口吃食。”
皇后沉吟片刻,眸中带笑,看向九王:“阿梧,今日母后有些疲累,你且先回府去。”
他赖着皇后又说笑几句,行了礼退去。
一轮冷月悬挂在柳树早已经枯萎的霜枝上,竟衬托着这深深帝宫幽暗而诡异,总让人担忧那月影深处会不会窜出将人突然吞噬的怪兽。
他轻轻踱步走进勤政殿,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守卫的禁军和宫娥噤声。
在北郊行营跟着镇国侯刘协练了近十个月的兵,胸中颇有关于行兵布阵的心得要与父皇分享。
高高的灯树上明珠覆盖了暗色的锦缎,帝王理政的大殿因为灯火晦暗更显得威严而沉寂。
一人高的螭龙鼎依旧不倦的焚着兰香,吐着雾。案牍上奏折如山堆叠,山水笔洗上驾着朱砂笔。
殿中无人,也见不到皇帝身边随侍的大太监罗诘。
一个小黄门从角落处转出来,跪伏在地请安,同时回禀,皇帝在半个时辰前去了皇后处。
“胡说,路上并未——”他一愣,随即掩住了嘴。胸腔那处倏忽下沉。
他掸掸衣袖,正了正发冠,勉强压抑住满腔心火,往丽妃居住的承恩宫走去。
行到承恩宫的夹道前,遇到一个捧锦盒的小黄门,
他捂住黄门的嘴,拖了他到僻静处。将其剥了衣裳,抽出腰带捆了。
石壁下,片刻之后转出位青衣窄袖的少年宦官。
他唇红齿白,目如晨星,行走间,身姿隽秀而挺拔。
小黄门身影孤单,掩映在崎岖嶙峋的怪石中。他的目光越过人流,怅然的看着殿内。
承恩宫殿门处,各色宫灯逶迤一路,挨挨挤挤,悬挂了整个长廊,密集如繁星,煊赫如白昼,照耀得一切华丽丽,明晃晃。
伺候的黄门宫人,鱼贯进出。手中捧着各色的佳肴,珍奇的珠宝,巧夺天工的绫罗,络绎不绝。
奢华暖和,香花盛放,金玉堆砌的盛景,令皇后居住的凤藻宫遥遥不及。
望过去这一瞬,全身的血都冷了。衣袖里的拳头越攥越紧。
殿中不仅有父皇和丽妃,案牍旁立着一抹青衫淡影。
他凝神辨了辨,墨发金冠的锦绣少年,正是他六哥,丽妃所出的南安王李寒星。
李寒星凝神思,展卷轴,挥神笔,下笔汪洋恣肆。
而他的皇帝老子,双目满是温情,与丽妃携手,正在观看他挥毫作画。
清朗的声音褪去往昔沉重而冷肃的威严,言谈中不吝夸赞。
“寒儿的画功越发长进了。”
没有君王的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只有慈父的怜爱嘉许。
他一时间愣住了。
那日因为孙果一事,皇帝震怒,他先是挨了一顿鞭子,又听那对混账父子说还想娶卿予过门,他冲过去,对准孙果的命根子,就狠狠踩了下去。
又为此挨了一顿梃杖。
受伤后,人还发着高热,就被一道圣旨送去了京畿行营。
他以为,天家威严,皇帝的父爱,就是严苛与规矩。
而他素日的不规矩,是父皇对他独一份的宠爱与宽宥。
可此时,乐人轻缓曼妙的歌声从承恩殿一角传出,余音袅袅,盘亘不绝——“星河影随风摇动,红绡帐下影成双。倾国倾城谁第一,歌舞箫声何时毕?”
乐人的歌谣,歌唱着帝王对丽妃的恩宠。
原来,凤藻宫中,原配嫡妻。长夜寂永,诺言空许。
承恩殿里,仙乐靡靡。唱不尽,歌已萦怀,海誓山盟。
人前,皇帝的深情与疼爱,一直为他做出表率。
世人都说皇帝如何宠爱丽妃,依然以元妻嫡子为重。
他心安理得,享受着身份带给他的尊贵和殊荣。
对六哥李寒星,他也真心尊敬,愿意听其教诲。两人相处得真还是亲亲密密,和和美美。
天边的一轮月亮堪堪挂在枯树枝头,显得惨白清冷。
小黄门低下头,退行出了殿门。他的唇咬出了血痕,眼中越发倔强,恼恨。
走过宫道,他几把扯掉身上的宦官服。
冷冷哂笑,这真是回长安来,父皇送的好大一份礼。
无人处,他越跑越快,滑入嘴里的泪咸涩,冰冷。
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能助他飞出皇宫。
他是多骄傲的人呀,却被蒙在鼓里这样多年。
他又是多孝顺的人呀,却只能眼看着母后孤寂。
“今夜一切,我立誓永生不忘,是为我一生之羞辱与心痛。”
伤痛与委屈,深深镌刻在十五岁少年的心里。
他在行营,每月上书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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