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庆历六年,齐州变法的第一个年头。
八月初三,深夜。
齐州州衙,议事厅内。
传来齐州知州王安石与通判司马光激烈的争吵声。
“介甫,此事绝不可为!这一百五十六名吏员乃是齐州土生土长的本乡人,你将他们全部裁撤,各个县镇的变法改革谁来落实?”
王安石微微撇嘴。
“这些人,吃拿卡要,欺压贫户,州衙已为他们分发月钱,他们却仍屡教不改,中饱私囊,作威作福,处处摆架子,做事更是粗糙不堪。不除,变法大业难成!”
“但你想过没有,离开了这些吏员,我们将寸步难行,若要将齐州四县四十六镇的新法之策落实到每户百姓家里,还离不开这些人,他们更熟悉乡下的规矩,更加清楚如何对付那些反对变法的顽劣刁民!”司马光耐心地说道。
王安石的脸色愈发阴沉。
“你的意思是,没有他们,咱们在齐州的变法就无法成功?我就不信这个邪!”
“此次,我非要治一治这些人,让他们明白,齐州离开了他们,只会越来越好!他们做不到的,我来做。只需给我一个月,我便能招募到比他们更好的吏员!”
“一个月?离开他们三日,各个县镇的变法新策都将会停滞不前,并且一旦惹怒了他们,他们不但不会支持变法,还会从中作梗,这将会使得我们更加难做!”
“这些吏员大多都是当地的乡绅富户,齐州变法若想落地,必须要与这些人打好关系!”
王安石摇了摇头。
“不!景明兄曾说过,县镇以下的变法,一定要打破‘皇权不下乡,乡绅管四方’的陋习,我们落实变法,要靠法令,靠政策,靠百姓的拥戴,而非依靠某些乡绅家族的权力,不然,变法的同时,也会赋予他们更大的权力,日后,底层百姓仍会受压迫,此与我们的变法初衷相背!”
“我明白,此话没有错,但是当下我们还没有能力废除这些吏员的影响力,待我们将民心民望培养出来后,再想法改变他们,难道不行吗?你当下这样做,将会是鱼死网破……”
……
二人激烈地争吵着,声音越来越大。
此次。
王安石要裁撤的一百五十六名吏员。
基本都来自各县乡镇村落,有县衙役、牢头、刀笔吏、里正、户长、耆长、壮丁、保正、保长、承帖人、催税甲头等等。
这些胥吏,介于官员与百姓之间,也被称为公人。
地方官员,大多三年一届,而胥吏却有可能一辈子都任一职。
很多地方的乡村里正甚至能做二十余年,权力甚大,有时甚至能欺负当地县官。
往昔,胥吏没有俸禄,是地方官员们为他们贴补月钱。
但现在,齐州州衙给胥吏发放月钱,且月钱还不低,有的达到了一月两贯。
一些胥吏看到了州衙对他们很重视,更加猖獗。
领完这笔钱后,陋习不改,有的领钱不做事,有的只维护本族利益,有的做事拖拉,错漏百出。
王安石也是忍无可忍,感觉这些底层胥吏长此以往必然损害新法,故而决定将这些有重大过错的胥吏全部裁撤。
……
眨眼间,近三更天,二人的争吵声依旧很大。
门外两名值守的衙役已经见怪不怪。
这两人自打来到齐州城,几乎是五天吵一架,十天打一架,但很快又会和好如初。
……
“司马君实,你要觉得我不行,可以向朝廷弹劾我。现在,我是齐州知州,朝廷许我有权处理齐州一切事务!明日一大早,这张裁撤布告必须贴出,有反对闹事者,可由我王安石来解决!”
“你若害怕,大可缩在官衙不出,出了任何事情,全由我王安石兜着!”
“你……你……王安石,你是真拗,我司马光不是爱告状之人,接下来,我便全力配合你,若一个月内,你无法维稳,导致变法事宜无法推进或镇村大乱,你必须立马停止此举动,一切按照我的方式推进!”
“没问题!一个月内,我若解决不了问题,我就不配担任齐州知州!你当知州,我做通判都可以!”
……
片刻后。
二人走出了州衙议事厅。
这时,二人的脸上全都带上了笑容,然后看向彼此,互相躬身拱手。
“君实兄,今日辛苦了,明日见!”
“介甫贤弟,你也辛苦了,明日见!”
此乃苏良为二人定下的规矩。
二人在议事厅内可以随便吵架,但出了议事厅,必须对外一致,目标一致,不可有任何争执或搞拆台对立。
……
翌日一大早。
齐州州衙旁的告示墙上便贴出了裁撤齐州一百五十六名吏员的名单布告。
与此同时。
各县,各乡镇的公示墙上也将同步展现。
此布告一出,直接使得那些被裁撤的地方胥吏暴跳如雷,纷纷指责王安石。
“这……这……这个王安石,是要做咱们齐州的土皇帝吗?竟然将老子裁撤了,离开了我,我倒要看一看变法之策如何执行!”
“他……他是要干什么?难道他不知,到了我冯家口镇,宰相说话都没有老夫说话好使!”
“两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小犊子,真是翻天了!谁人不知即使是天上的仙,来到地方也要先拜一拜土地爷,他们现在将土地爷都得罪了,老夫让他们寸步难行了!”
“哼!离了老夫,变法之策就是一张纸,不出十日,知州与通判定会求着请老夫出山!”
……
很快。
裁撤胥吏的问题就出现了。
齐州各个乡镇陆续出现“户口清查停止、丈量土地出错、县学无人修建、劳役人数出错,村民矛盾无人理会、草市无人经营等”一系列问题。
明显是这些人在使绊子。
他们盼着王安石能迅速撤回布告。
王安石早有准备,立即将州衙、各县衙的官员、胥吏全部派出,驻扎到问题严重的乡镇村落里面。
这样做,使得官吏们的差遣任务激增。
此时的司马光并没有指责王安石,反而是全力协助王安石,将更多琐碎,容易出错的事情落实到位。
五日后。
各个乡镇越来越乱,新法变革之策全都出现了停滞现象。
王安石令四县知县将难以完成的公务全都送到州衙。
这使得州衙后厅的案牍,堆积如小山一般,而四县的知县、县丞们纷纷叫苦不迭,表示难以完成任务。
王安石连续数日都是黑眼圈。
若这样熬下去,估计不待变法成功,人就熬没了。
又一日。
一名吏员匆匆来到了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办公处。
“王知州,司马通判,不好了!因田地丈量之事,禹城县茅家口镇出现了官差与百姓互殴情况,伤了有十余人!”
听到此话,王安石缓缓站起身来。
“茅家,茅一解,茅老员外,正是杀鸡儆猴的好人选!”王安石道:“立即备好车马,叫上十名衙役,随本官立即前往茅家口镇!”
“是。”吏员拱手。
这时,司马光也站起身来。
“介甫,那茅家族人甚多,乃当地一霸,你的脾气容易与他们打起来,我与你一起去吧!”
王安石大手一摆。
“不用。州衙必须有一人坐镇,我不怕打起来,今日我王安石要被痛揍一顿,这些胥吏也就不敢闹了!”
“你……你……这群刁民下手不知轻重……万一……”司马光自然知晓王安石打得什么主意。
王安石笑着道:“放心,齐州变法未成,我还是挺珍惜这条命呢,若真有生命危险,有衙役们护我,我能逃走!”
说罢,王安石拍了拍司马光的肩膀,便大步走了出去。
……
午后,天气燥热。
茅家口镇内的一片田地上,围着甚多百姓。
茅家口镇,七成以上的百姓都姓茅,乃是一个祖宗,其中辈分最高的便是年逾古稀的茅老员外,茅一解。
茅一解是当地的地主,亦是一个守财奴。
他并不是胥吏。
但是他有五子,分别叫做茅壮、茅云、茅方、茅印、茅焦,全在衙门做事。
而裁撤的一百五十六名胥吏中,这五人全在其中。
另外还有八名茅家口镇人亦被裁撤。
茅一解之所以反对衙门丈量他家田地,乃是因为他家有一百余亩田地,乃是使用公家役力开荒所得。
以前,他家人负责丈量,便谎报面积,独吞这些田地的收成。
而今,待丈量完毕,这一百余亩田地肯定是要收回的。
官衙此举,触犯了他的利益,故而他组织族人全力反对。
这也是王安石为何要裁撤这些胥吏的缘故。
欺上瞒下,数据失真。
太多的底层胥吏为了个人利益而破坏齐州变法大局。
……
当王安石带着十名衙役来到丈量土地之处时。
禹城县令陶泉正带着二十多名衙役与茅家人僵持着。
须发花白的茅老员外,在地头搭了一个草棚,其手持拐杖,坐在大椅上,悠闲地喝着凉茶。
其身后,站着他的五个儿子。
陶泉见到王安石到来,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知州,您可来了,下官将话都说尽了,他们仍然阻拦!”
王安石看陶泉的官服裙摆上还有脚印,便知这群刁民还真是敢殴打朝廷命官的。
他们觉得法不责众,觉得人多势众便能代表民意,便可以肆意妄为。
王安石的到来,使得一些茅家人露出一抹害怕的表情,然后低下了脑袋。
而茅老员外和他的五个儿子,却当王安石根本不存在,丝毫没有拱手行礼的意思。
王安石环顾四周,然后大步走到了茅老员外的面前。
“茅老员外,县衙依规丈量田地,不知您为何阻拦?”王安石率先拱手,语气柔和,可谓给足了茅一解面子。
茅一解缓了缓,才看向王安石,在王安石的身上打量一番后,才故作惊讶地开口道:“原来是王知州驾临,请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到您,老朽的腿脚也不好,便不向您行礼了!”
“您……您刚才说什么?”茅一解假装糊涂。
“县衙依规丈量田地,您老为何阻止?”王安石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我茅家人的田地,历来只有茅家人来丈量,老朽不相信别人的丈量方式,自太祖太宗开始,茅家口镇就是这个规矩,王知州来齐州才不过数月,不清楚,也不为过。”
王安石淡淡一笑,提高了声音。
“是茅家口镇的规矩大,还是朝廷的规矩大,今日,本官必须要丈量此处的田地!”
“你敢!我们整个茅家口镇的百姓都不会同意!”茅一解骤然站起身来,拿着拐杖在地上使劲敲了一下。
与此同时。
他的五个儿子齐齐上前走了一步,周围的茅家口镇人也都面色阴冷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环顾四周,丝毫不惧撞上这些人的目光,然后高声道:“陶泉,持丈量绳来,今日本官要亲自丈量,我看谁敢阻拦!”
陶权立即将丈量绳递到了王安石手中。
这时,茅一解的五个儿子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长棍。
王安石后面的衙役,立即抽刀,怒视着企图动武的百姓。
王安石朝着衙役摆手,示意他们收起长刀。
这里,有衙役不过三十多名,但茅家人却有二三百人,若真火拼起来,官衙无一分胜算,反而会加剧矛盾。
王安石拿着丈量绳,看向朝他举起武器的百姓。
“诸位父老乡亲,你们知晓齐州变法意味着什么吗?”
“变法若能成,意味着齐州将能升府,成为比青州更繁华之地,意味着全宋二百多个州府都会向咱们齐州学习变法之道,意味着我们能实现齐州全民再无饥馑之患,意味着齐州能够参加省试的名额将会翻数倍,意味着这里的商贸会更繁荣,你们口袋里的钱会更多,州衙将会拥有更多税收,为百姓修桥修路,让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好……”
“此乃天大的好事,落在齐州百姓身上,是所有齐州人的幸运,你们与新法对抗,有何益处?为己之私而与朝廷做对,会有好下场吗?”
说罢,王安石朝前走了两步。
这时,茅一解的一个儿子大步走出,用长棍指向王安石。
“你再朝前走一步试试!”其语气凶恶地说道。
王安石看向他,看向四周。
“你们知晓殴打本官的后果吗?你们知晓本官今日若死在此处的后果吗?”
“你们所有持有武器者,皆是帮凶,你们都将入狱!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父母谁来养护,你们的妻儿谁来照顾,日后,你们的儿孙将会被禁止参加科考,你们的女儿甚至会成为官伎。”
“若我身死,变法还会继续,但变法尝试之地不会再是齐州,朝廷会加大力度惩罚所有逞凶斗狠的人,你们以及你们的后代将会越来越贫困,这是你们想要的日子吗?”
王安石的话语,使得下方鸦雀无声,多数人都低下了脑袋,就连茅一解的儿子,有两个的双腿都颤抖起来。
“咳咳!”
茅一解咳嗽两声,看向王安石。
“王知州,我们并非要与朝廷做对,也不是要与您做对,更不是要反对变法。我们只是为了这一百多亩薄田,这些田产对齐州而言,九牛一毛,今日这些田地就让我们自己丈量了,此事就算了结了,变法的其他措施,我们一定全力支持!”茅一解露出了笑脸。
此话,已是他认怂的表现。
他毕竟只是一个乡镇地主,并未见过什么大世面。
王安石微微摇头。
“你……你真是要闹得鱼死网破吗?”茅一解的语气再次变得强硬起来。
王安石环顾四周。
“茅老员外,当下,你有三个选择。”
“其一,立即带领族人回家,让官衙丈量田地,本官可恕所有人无罪。”
“其二,你带族人杀了本官,只有杀了本官,本官才不会下令丈量此处田地。”
“其三,你若不退又不敢对本官动武,本官便要对你动武了,你带头扰乱阻挡州衙办差,依照大宋法令,至少杖责二十。”
“以你这个年龄,杖责二十,足以殒命。待你殒命后,本官可将你当作反面典型宣传,震慑各县镇,本官向朝廷汇报,完全可邀功请赏,称除去齐州一地主恶霸,而你茅家将永留骂名,你的子孙,谁敢反对,本官便抓谁,劳役两年起!”
“本官要想除掉你,非常容易,你觉得朝廷信你还是信我?”
“你选吧!只有今日一个机会,你今日若不杀本官,本官下次来就是派遣军队了!”
王安石双手背于后方,环顾四周,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正所谓: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怕死的。
王安石在拿自己的命来赌。
一旁的禹城知县陶泉一脸崇拜地看向王安石,如此不要命的官员,他是第一次见到。
茅一解嘴唇发颤。
他怕了。
他也怕死,怕遗臭万年,怕将整个茅家口镇毁掉了。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扔掉拐杖,朝着王安石拱手道:“王知州,老朽错了,接下来,老朽愿意全力配合官衙公务!”
说罢,茅一解跪在了地上。
他的五个儿子连忙也跪在地上,而茅家口镇的百姓也都纷纷跪倒在地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
此事过后。
齐州境内闹事的胥吏骤然减少了许多。
与此同时。
司马光立即拟定招募胥吏的布告。
除裁撤的胥吏外,有意在官衙做事的识字青壮年皆可报名,经过州衙的审核后,便可上任,待通过三个月的试练期,便可任期一年。
……
一个月后。
齐州县镇底层的变法事宜不但恢复了正常,且比往常的效率还高了数倍。
这让一众齐州官员都轻松了许多。
这一日,深夜。
齐州州衙后厅屋顶上,王安石与司马光静静躺着,望着月亮。
司马光用手肘朝着王安石的肩膀碰了一下,用几乎蚊子哼叫的声音说道:“你是对的。”
“什么?”
王安石看向司马光,面带疑惑。
“你是对的!”司马光扯着喉咙喊道。
“什么?”王安石又问道,故作没听清。
“我说,你这个拗知州,上辈子准是一头牛,一头不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倔牛!”
“哈哈哈哈……”
屋顶顿时传来二人清脆的笑声。
这对脾气互补的冤家,在争吵中,已经互为知己,彼此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