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腊月二十六日。
午后。
汴京城南,棚户区。
开封府所设的临时公堂内。
包拯认真地端详着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个长脸瘦青年。
画像底部写着:钱三,三十七岁,身高约六尺七,无业,无固定居所,当下在城内打夜胡,乃一杀人案重要证人,寻到者,赏钱三十贯。
随即,包拯看向面前众衙役。
“速将此画像临摹多份,张贴全城,同时执本府文书前往皇城司与大理寺,令两衙门官吏皆放弃休假,助开封府寻人!”
“是!”
众衙役同时拱手,然后全都忙去了。
这时,苏良、刘三刀和一名灰衣青年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此灰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画像上的钱三。
包拯看向钱三,道:“去吧,务必要让白振找到你,府内的衙役都会暗中帮你的。”
“是。”钱三重重拱手,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
苏良终于明白了包拯之策:让真凶主动露出马脚。
这个钱三,乃是化名。
由开封府一名办案经验老到的捕头假扮。
包拯在告知皇城司与大理寺的文书上已经写明——
经仵作验尸,确定城南三人非互殴而亡,真凶另有其人。
经对周边百姓的盘查询问得知,城南其中一名身死者刘实前日晚与同乡钱三喝酒,曾透露出明日将有一笔横财到手,钱三极有可能知晓真凶的身份。
作为大理寺司直的白振,自然很轻松就能看到此文书。
若他为杀害三人的凶手,必然心急如焚,惧怕刘实将被雇佣抢掠他之事告知钱三。
要知。
刘实“抢掠”结束后,整个晚上和半个白天都是在棚户区的。
白振并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当作“奇闻”告知别人。
此等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依照白振对仕途的渴望和对名声的在乎,必然会先行确定钱三到底知晓多少内情,然后再确定要不要动手杀了他。
若他不是凶手。
那定然就不会有小动作,抓到钱三后,自然会立即扭送到包拯的面前。
对这种有指向却证据不足的案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凶手主动露出马脚。
……
当日黄昏。
开封府、皇城司、大理寺的在京官吏,尽数出动。
一边张贴证人钱三之画像,一边寻人。
大理寺司直白振也带着数名吏员参与了进来。
汴京城毕竟是一座近两百万人口的大城,要寻一个居无定所、朋友也很少的普通百姓并不容易。
入夜。
扮作鬼神打夜胡的百姓开始游走于街巷。
官吏们重点检查起了这类人。
一处巷子内。
白振率人刚检查过数名打夜胡的“鬼神”。
这时。
一名吏员道:“白司直,要不要先去吃点儿东西,今晚估计是歇不了了,不吃些东西,兄弟们恐怕扛不住啊!”
白振笑着道:“你们先去吃,我不饿,我先去前面检查检查。”
“白司直,您真勤勉,年后监察御史的人选,一定是您的。”
大理寺内部没有秘密。
白振成为监察御史候选人的事情在大理寺内部早已经传开了。
“莫瞎说,一切由官家定夺,那三人抢掠了我,而今身死,造成全城百姓恐慌,年前若找不到真凶,汴京百姓都过不好这个年!”
白振说罢,便朝着前方快步走去,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一直跟着他。
小半个时辰后。
白振突然发现前方有个落单的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当即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掀开对方的面具,不由得大喜,道:“你……你是钱三?”
“你……你怎知我的名字?”钱三疑惑地说道。
白振面露狂喜,将钱三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道:“钱三,你可知整个汴京城的官差都在寻你?”
钱三一愣。
“寻我,我……我犯什么罪了?”钱三一脸迷惘。
一袭黑衣的白振挺直了身子,道:“我乃开封府衙差,奉包学士之命寻你,你且告诉我,前日晚上,你在哪里?与谁在一起?”
“我……我在城南的棚户区,和刘实喝酒。”
“刘实与你是什么关系?”
“同乡。正是他告知我打夜胡赚钱,我才置办一身行头来做此事的。”钱三面带惊恐,老实地回答道。
“那前日晚,你们喝酒时,刘实可曾告知你,他将会发一笔横财?”
钱三想了想,道:“有,有。他告知我有个冤大头的官员,好像是大理寺司直,出一笔钱让他与他的两个朋友抢掠他,以此博名,他还称事成之后要请我喝酒呢!”
听到此话,白振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你可知刘实和他那两个抢掠官员的同伙已经死了?”
“死了?”
钱三面带疑惑,故作惊慌地说道:“我……我这两日,都是白天醉酒,晚上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不需要知道了!你们这群底层蝼蚁,难道不知嘴太碎容易短命吗?”
在白振说完的瞬间,他从腰间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朝着钱三的肚子刺去。
钱三早有防备。
唰!
前三身形一闪,便躲了过去,然后高声道:“抓真凶!”
很快。
数名开封府衙役手持长刀冲了过来,迅速将白振制服,捆住了他的手脚。
白振有些懵。
“吾乃大理寺司直,你们抓我作甚,抓我作甚?”
众衙役不理他,当即找来一辆马车,将其扔了进去。
……
一个时辰后,开封府。
真凶已抓,开封府官差自然也回到了开封府。
府衙大堂前。
包拯坐于最前方,苏良坐于一侧,刘三刀则是站在他的后面。
白振双手被缚,被带到了公堂上。
“包学士,你……你这是作甚,为何将我捆了过来,我犯何罪了?”
砰!
包拯拍了一下惊堂木。
“白振,还不速速将你在城外谋杀三人之事交待出来?”
“我杀人?包学士,我是为了三贯二百文钱杀人吗?你……你有证据吗?”
包拯看向苏良,道:“证人出列,说话!”
苏良缓缓站起身来。
“白司直,你不会为了三贯二百文杀人,但会为了仕途杀人,会为了监察御史之职杀人。”
“苏中丞,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白振故作镇定。
“腊月二十五黄昏,我到你家时,你外出刚归,我注意到你的衣袍、鞋子上皆有草泥,虽擦拭过,但从草泥沾染的程度看,你显然去过城外,但你却告知我只是在隔壁街的茶馆喝茶,你若不心虚,为何扯谎?”
“而在你去指认抢掠者之时,衣鞋之上沾染的草泥与昨日情况几乎一致,你应该去过城南棚户区吧!”
白振皱起眉头。
“白中丞,这叫做证据?年节之时,我为了公事而未曾回乡与家人团聚,出城散散心,不慎沾染了草泥,难道我不能隐而不言吗?”
“可以。但你可知,根本没有钱三此人,你见到的钱三,乃是开封府的一位捕头。你若不是凶手,为何要杀他?”
“你分明就是使钱雇佣那三名百姓假意抢掠你,进而博得清贫之名,进而成为监察御史。但没想到我见到了一名抢掠者的真面目,你担心事情泄露,就在给他们结钱时,杀了他们,依照白司直的武艺,杀此三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而此刻。
那名叫做“张三”的捕头也从后面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地看向白振。
白振低头咬了咬嘴唇,而后朝着包拯拱手道:“包学士,我冤枉啊!苏中丞之言全凭猜测,我对这位衙役动手,乃是因怕他逃走,我……我抓贼心切啊!”
“苏中丞,下官是不是有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诬陷下官,下官实在受不起啊!你刚才所言,都非直接的证据,下官清贫有错吗?清贫就是为了仕途?就是杀人的动机吗?我朝查案何时这样草率了?”
“哼!”苏良冷哼一声。
白振知晓这样将其定罪,还是有些勉强,故而他是铁着心,咬紧牙不承认了。
这时。
包拯高声道:“呈搜查之物来。”
当即,两名衙役搬来一条长桌,上面放着十二片金叶子,十块银饼,三千贯交子票,五坛价值百贯的好酒,十饼好茶,还有十几个小玉瓶。”
看到这些,白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起来。
包拯站起身来。
“白振,这些物品皆是从你家中搜查出来的,你家境贫寒,怎能拥有如此巨财,若是俸禄所存,那你宣称的捐钱于地方官学、私学,是不是假的?”
“这……这……这是下官经商所得,下官为官而经商,确实有错,下官认错。”
“还不说实话?你这十几个玉瓶中装的全都是大补之用的八味宝,私下里应该没少去青楼妓馆吧!”
八味宝,即人参、鹿茸、麝香、虎鞭、鹿鞭、蛤蚧、淫羊藿、巴戟,具有温肾壮阳之功效,乃是非常昂贵的男人补品。
“你居杀猪巷陋室,显清贫之态是假,私下喝美酒,饮好茶为真!”
“你为公事将妻子留于乡下为假,实则为了更好的快活为真!”
“即使你不招,你以为本府查不出来吗?作为朝廷之官,你阴阳两面,表里不一,为仕途造假,最后杀人,你对得起所读的圣贤书吗?你对得起朝廷的栽培吗?”
……
包拯瞪着眼睛,掷地有声,将白振隐藏在深处的阴暗面,全都揭露了出来。
这时,白振突然看向苏良,扯着喉咙道:“苏良,都是你,若没有你看到蔡大石,我……我怎会杀那三人,不,我只杀了两人,蔡大石是那两人杀的,蔡大石露脸,他们也会被抓,所以我让他们杀了蔡大石,我只杀了两人,而这两人是抢掠者,他们该死,我无罪!”
“这……这……这一切还是你苏良的错,若不是你,他们三人都不会死,我也能成为监察御史,以后还会成为台长,成为宰相,苏良,是你……是你害了我,你和包拯设局害我,你们才该死!”
……
白振突然朝着苏良冲去,张嘴就要咬苏良。
他已经疯癫了。
刘三刀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白振瘫坐在地上,被摔得两眼无光,有些呆滞。
苏良看向他,道:“你隐藏太深了!你这种人不适合担任台谏官。你以为文采好,擅论辩,嫉恶如仇,敢于弹劾上官,甚至死谏君主,就能做好一名台谏官吗?”
“不是的。一名好的台谏官,首先是心善,一切由善而谏,而不是为功利而谏。”
白振似懂非懂。
听到此话后,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包拯摆了摆手,让衙役们将其带了下去。
此刻,已是后半夜。
包拯和苏良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开封府后衙写起了文书。
包拯要准备好呈递官家的奏疏以及明早向百姓宣告此事的结果,防止民间恐慌。
而苏良则是向赵祯申请年后立即开启百日考成法,重点追加对官员私德品行的监察,将所有的“阴阳官员”都挖起来。
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可拍。
若其做了高官,那就是钻入大宋骨血里面的害虫,害甚大矣。
待明年年初,宋辽全面大战时。
若后面的地方州府发生这种事情,会造成大麻烦,必须全面监察一遍,保证大宋士大夫官员的队伍里没有蛀虫。
……
翌日清晨。
赵祯与众相公知晓“阴阳官白振之事”后,都甚是惊诧。
当即一致同意包拯的判罚结果:判处白振死刑。
在大宋。
这样的阴阳官绝对不是个例。
朝廷考察百官时,将“清贫、无视名利”这样的名声看得太重要了,几乎等同于“贤良,民之救星,国之栋梁”。
也应改之。
当即,赵祯便同意了苏良的奏疏申请,命中书省年后再次开启百日考成法,重点清除官员队伍里隐藏甚深的蛀虫。
而当汴京百姓知晓此事后,也是大吃一惊,然后纷纷对朝廷的决定叫好。
一些书生们更是傻眼,有的直扇自己耳光子。
前两日,他们将白振夸到了天上。
没想到后者竟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贪酒贪茶贪色,为仕途而敢杀人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