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九月初五,午后。
杭州州衙内。
苏良、曹佾、王安石、顾岳四人坐在一起,正在喝茶。
智叟叛国案的卷宗已送往汴京城,接下来自有中书来处理。
在苏良的建议下,江南商社并未解散。
而是将会在杭州官衙的管理下,逐渐转化为普惠于民的非盈利社团,助力整个江南商贸的发展。
曹佾笑着说道:“江南之事已了结,咱们明日便可返京!”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王安石听到此话,却是皱起眉头,道:“我觉得还有一事未做?”
“何事?”
其余三人都看向王安石。
“江南之地,人杰地灵,向来都是文人辈出,欧阳学士与苏中丞都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也经常以江南文人自居。”
“而今,近五成的江南文人都生活在杭州,但是他们太怂了,任由智叟将民间舆论控制到此番程度,竟无人敢发声,实在是没有骨气,我想在临走前,教训他们一顿!”
王安石祖籍抚州临川,为南方人,也算得上半个江南人。
曹佾道:“确实!这里的文人商味甚浓,重商重利而轻骨气,家国情怀淡得很。”
苏良想了想,看向顾岳。
“顾通判,你觉得这些文人们该不该挨顿骂?”
顾岳老脸一红。
“该挨骂!该挨骂!连下官也该挨骂,不该太宠溺商人,让他们忘了家国,忘了社稷!是该为他们上一课,好好骂一骂他们了,下官来安排,下官来安排。”
听到此话,曹佾也兴奋起来。
他看向苏良,道:“景明,你也是江南籍文人,您要不要亲自下场骂他们一顿,我最爱听的就是你骂人,太提劲了!”
当年,苏良在汴京街头痛骂太学生,那可是传遍天下的。
王安石的脑袋摇的就像拨浪鼓一般。
“不,这群文人当下还不配被景明兄责骂,景明兄骂他们乃是在给他们脸上贴金!”
苏良想了想,道:“让介甫来吧!我可能比介甫骂得更有道理,但绝不会比介甫骂得狠,狠一些,才能改变这里怯懦的文人风气。”
……
翌日午后,西湖之畔。
杭州城州学、私学的书生士子,诸多弃文从商的商人,靠文字生活的各种读书人都聚集了起来。
一眼望去,足足有六七百人。
此乃通判所召,他们不明缘由,但是不得不来。
片刻后。
杭州通判顾岳与王安石大步走了过来。
刘三刀紧紧跟在王安石的后面,不远处还有数名护卫。
王安石说话向来耿直,苏良担心王安石挨揍,故而将这些人派了过来。
至于苏良,他自然不会来。
他若来,这些人文人的关注点便全在他的身上了。
随即。
顾岳大步走上早就准备好的三阶讲台,然后高声道:“本官乃是杭州通判顾岳,大家都静一静!”
很快,周围便安静下来。
“今日,本官召大家来此,乃是因‘智叟叛国案’后,发现江南民间舆论被控,文人失声,故而特邀三司盐铁推官王安石王推官与大家聊一聊,作为一名文人,应该如何践行自己对于家国的职责,而不是认为王朝更替,与己无关!”
听到此话,一些文人已经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自从全宋变法开始,江南商贸大兴,商人们便渐渐控制了民间的话语权。
甚至一些文人。
也不再以学识不足为耻,而是以手中无钱为耻。
金钱,让无数年轻人都迷失了方向,并陷入纸醉金迷之中。
江南民间的这种氛围,在智叟潜移默化的操控下,已偏向畸形,让很多人认为赚钱最重要,而朝代更替,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随即。
顾岳走下讲台,而王安石则走了上去。
王安石环顾四周,无一名文人敢与其对视,都纷纷低下了脑袋。
有的是与王安石对视一眼后,迅速低头,不敢再抬起。
王安石足足沉默了十余息,才长叹一口气,然后道:“范公曾言:我辈者,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尔等有谁做到了?”
“江南之地,文人辈出,好文章多出于江南,其中朝堂为官敢说敢言者更是不计其数,而当朝最有名者莫过于欧阳学士和苏中丞。”
“敢问诸位,平日读写文章时,心中所念的是家国大义,成为如苏中丞或欧阳学士这样的人?还是想着日后能赚多少钱?娶多少个小妾?”
“本官曾两次假扮为江南商人安有为,在孔方楼高调发言,称要为江南人找回脸面,让天下人看到咱们江南人的拳拳报国之志。难道你们都没有看到听到?”
“那时,我多么希望有江南文人挺身而出,支持我的决定,多么希望在第二日的小报或酒楼茶肆的议论中出现有关家国大义,江南人骨气的文章或诗词,可惜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当一座城市的精气神出现了问题,一定是这里的文人出现了问题,他们是一座城的骨,一座城的腔调,他们若对城内的大事件不敢发声,还有谁能发声?”
“你们真的认为‘王朝更替,与己无关’吗?大宋若亡,你们皆是亡国奴,你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即使你们做了叛国贼,在没有利用价值时,还是会被杀掉,或永远没有尊严,如猪狗一样的活着!”
“你们享受着全宋变法的优待,却不念全宋变法的好,甚至还生出唯金钱至上的想法,真是可耻!”
“此次,我来江南,只想说一句:你们这群江南文人实在太怂了,你们自私自利,金钱高于家国利益,你们是历代江南商人中垮掉的一代!”
太怂!
自私自利!
垮掉的一代!
这三个词就像一根锋利的锥子,扎进了每一位江南文人的心里。
他们自知表现拉胯,因惧怕大商人而不敢言。
他们不敢言,寻常百姓便更不敢言了。
“你们病了?这座城还能好吗?作为一个读书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我们心中也要有气冲云霄的家国抱负,若有怨而不敢言,不敢对那些对江山社稷做出贡献的人进行支持,屈服于金钱,还算得上是一个文人吗?
“如此文人,我看读的圣贤书,全都是读到狗肚子里面了!”
……
王安石情绪激动,越骂声调越高,周围众人都低下了脑袋。
不远处,顾岳也愧疚地低着脑袋。
江南书生如此不敢言,且多心向金钱。
其实也有州衙的错。
州衙太看重商税,太看重金钱效益,而导致很多文人的脊梁骨面对金钱也都卑微地弯了下去,没有人往昔的精气神儿。
“你们……你们不但远远不如汴京文人,可能与任何地方的文人相比,都是最懦弱的一批文人,天下文人,以你们为耻!”
“你们知晓为何当下站在这里骂你们的,是我而不是苏良苏景明吗?因为你们不配让他骂,你们当下之行为,配不上这么一个美好的朝代,配不上全宋变法为你们带来的美好……”
听到此话。
一些文人忍不住抬起头来。
不配被苏良责骂,配不上这个朝代。
这是对他们甚大的侮辱,但他们又无言反驳。
……
王安石一口气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
而最后面有人正在飞速记录,不出意外,王安石今日之言,定然会出现在杭州城明早的民间小报之上。
最后,王安石缓了缓,继续道:“有人要反驳我吗?”
周围鸦雀无声,甚至无人抬起头来。
“江南之于大宋,不亚于开封府之于大宋,我大宋盛世若能恒远,文人须有脊梁,不折不弯,敢言敢写,诸位,共勉之!”
说罢,王安石望了望前方平静的西湖水,走下讲台,大步离开了。
而这时,众江南文人纷纷拱手。
杭州通判顾岳更是一躬到底。
他相信,江南文人经过此番被骂后,一定能让江南民间形成一种更好的氛围,而非金钱至上,心无家国。
而他也知晓,接下来该如何为官了。
……
九月初七清晨。
苏良、曹佾、王安石一行离开了杭州城。
与此同时。
朝廷颁行的《国债契约书》提前结束,三司将八千万贯钱统一调配。
一部分用于促使百姓移民西北,另一部分则是用于河北路的军费。
中书相公们为促使百姓移民西北,给予的恩惠非常大,不但赠田赠屋免税,而且在孩子读书、老人瞧病等各项生活措施上都提供了补助。
一些在中原地区、生活较为一般的百姓和一些想要闯出一番名堂的百姓,纷纷申请移居西北。
西北地区(包括西夏),地广人稀,虽农耕不行,但畜牧甚盛,且适合经商。
棉花的引进,也使得大量女性在那里可得到“日钱超二百文”的好差遣。
一时间,申请者甚多。
如此一来,便解决了西北地区不易管理以及易出造反作乱者的问题。
无论是吐蕃人还是党项人,只要能让他们吃饱喝足,他们就不会犯险造反。
而此刻。
狄青的灭夏之战已经结束。
不过因此次占领的地盘过多,朝廷派遣官员的数量较多,耗时也较大,朝廷便一直让狄青在西夏维稳。
……
河北路,白沟河南端,河北禁军军营。
吼!吼!吼!
军营中传来一阵阵士兵们演练武器的喊叫声。
声音震耳欲聋,杀气十足。
而此刻。
在沙场一角,庞籍与韩琦一脸认真地望着训练的士兵,目不转睛,面色严厉。
自从被苏良痛批一顿,称河北禁军甚至没有资格成为攻辽之主攻时,庞籍和韩琦几乎是疯了。
每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训练河北禁军。
这段时间,二人加起来,足足瘦了三十多斤。
越训练,越上瘾。
“稚圭,老夫觉得我们是时候向朝廷申请二次评级了!”庞籍说道。
韩琦微微皱眉。
“庞老,我觉得还是不太行,河北禁军与西北禁军相比,战斗经验太少,而今西北禁军又灭了西夏,正处于名声鼎盛之时,我们训练得再好,可能在官家和诸位相公眼里,还是远远不如西北禁军,我建议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十月了,时间越短,越是显得我们治军有方,我们只有这个时候与西北禁军抢夺主攻权,才能显出我们的自信,官家与诸位相公才会对我们另眼相看,我现在觉得,我们训练的兵已不弱于西北老兵,收复汉唐故土,我们更具优势!”
韩琦想了想。
“再等五日,咱们再训练五日,然后再向朝廷申请如何,有几个军阵,我觉得训练得还不到位!”
“可以。这五日,我们再次加强训练强度,争取让景明对我们刮目相看,老夫这辈子可能就剩下这么一场大仗了,即使让我去后方筹集粮草,也一定要让官家用咱们河北禁军!”
“必须如此,我还要靠着这场战事一雪前耻呢!不然骂名留千古,实在是对不起先人!”韩琦重重点头。
……
九月十三日。
江南智叟叛国案的一系列卷宗全都送到了汴京城。
赵祯没想到江南竟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问题,幸亏发现的早,不然待宋辽之战时,江南大乱,将会使得大宋朝廷猝不及防,爆发出各种问题。
此外,此事也让赵祯警觉。
商贸虽然很重要,但一些商人一旦拥有了可左右一州商贸的巨财时,很有可能生出歪心,掌控一州之政事。
甚至有人会选择携巨资,从海上移居他国。
于是乎。
赵祯命中书将此案例改作为文章,在各地州报府报上刊载,并令欧阳修撰文,强调家国情怀对个人对朝廷的价值。
欧阳修生于江南西路吉州庐陵,乃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文人。
他对王安石的那番“西湖骂”甚是推举。
若是他在杭州,可能比王安石骂的还要难听,甚至会动粗。
官家让他撰文,正合他意。
他一口气写了一篇长达近五千字的文章,日后若再有宋人称“王朝更替,与己无关”,引用这篇文章中的句子,便能骂死此类自私自利之人。